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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九

邵临淄

临淄某翁之女[1],太学李生妻也[2].未嫁时,有术士推其造[3],决其必受官刑。翁怒之,既而笑曰:“妄言一至于此!无论世家女必不至公庭,岂一监生不能庇一妇乎?”既嫁,悍甚,捶骂夫婿以为常[4].李不堪其虐,忿鸣于宫。邑宰邵公准其词[5],签役立勾[6].翁闻之,大骇,率子弟登堂,哀求寝息[7].弗许。李亦自悔,求罢。公怒日:“公门内岂作辍尽由尔耶[8]必拘审!”既到,略诘一二言,便曰:“真悍妇!”杖责三十,臀肉尽脱。

异史氏曰:“公岂有伤心于闺阀耶?何怒之暴也!然邑有贤宰,里无悍妇矣。

志之,以补‘循吏传’之所不及者[9].“

据《聊斋志异》铸雪斋抄本

“注释”

[1]临淄:县名。明清属青州府,现为山东省淄博市临淄区。某翁:此从二十四卷抄本,原作“某公”。

[2]太学,明清时国子监的代称。

[3]推其造:推算她的生辰八字。人的生辰年月日时,干支相配共得八个字,星命术士称之为“造”,据以推断其人命运休咎。

[4]捶骂:底本作摇骂,此从二十四卷抄本。

[5]邑宰邵公:邵如……,湖北天门人,康熙二十一年任临淄知县。见《山东通志》六三《国朝职官表》十三。

[6]签役立勾:发签牌给衙役,立予拘捕到案。签,签牌,官府交吏拘捕犯人的凭证。

[7]寝息:平息;停息。指免予拘审。寝,止息。

[8]作辍:犹动止。指官府之拘囚、不拘囚。

[9]循吏传:史书为奉职守法的官员作的传记。始自《史记》。《史记·太史公自序》:“奉法循理之吏,不伐功矜能,百姓无称,亦无过行,作循吏列传第五十九。”循,循良,守法尽职。

于去恶

北平陶圣俞[1],名下士[2].顺治间[3],赴乡试,寓居郊郭。偶出户,见一人负笈……儴[4],似卜居未就者[5].略诘之,遂释负于道,相与倾语,言论有名士风。陶大说之,请与同居。客喜,携囊入,遂同栖止。客自言:“顺天人,姓于,字去恶。”以陶差长[6],兄之。于性不喜游瞩,常独坐一室,而案头无书卷。陶不与谈,则默卧而已。陶疑之,搜其囊箧,则笔研之外,更无长物。怪而问之,笑曰:“吾辈读书,岂临渴始掘井耶[7]?”一日,就陶借书去,闭户抄甚疾,终日五十余纸,亦不见其折叠成卷。窃窥之,则每一稿脱,则烧灰吞之。愈益怪焉。诘其故,曰:“我以此代读耳。”便诵所抄书,顷刻数篇,一字无讹。陶悦,欲传其术;于以为不可。陶疑其吝,词涉诮让[8].于曰:“兄诚不谅我之深矣。欲不言,则此心无以自剖;骤言之,又恐惊为异怪。奈何?”陶固谓:“不妨。”于曰:“我非人,实鬼耳。

今冥中以科目授官[9],七月十四日奉诏考帘官[10],十五日士子入闱,月尽榜放矣[11].“陶问:”考帘官为何?“曰:”此上帝慎重之意,无论鸟吏鳖官[12],皆考之。能文者以内帘用,不通者不得与焉。盖阴之有诸神,犹阳之有守令也[13].得志诸公、目不睹坟典[14],不过少年持敲门砖[15],猎取功名,门既开,则弃去;再司簿书十数年[16],即文学士,胸中尚有字耶!阳世所以陋劣幸进,而英雄失志者,惟少此一考耳。“陶深然之,由是益加敬畏。

一日,自外来,有忧色,叹曰:“仆生而贫贱,自谓死后可免;不谓迍邅先生[17],相从地下。”陶请其故,曰:“文已奉命都罗国封王[18],帘官之考遂罢。数十年游神耗鬼[19],杂入衡文[20],吾辈宁有望耶?”陶问:“此辈皆谁何人?”曰:“即言之,君亦不识。略举一二人,大概可知:乐正师旷、司库和峤是也[21].仆自念命不可凭,文不可恃,不如休耳[23].”

言已怏怏,遂将治任[23].陶挽而慰之,乃止。至中元之夕[24],谓陶曰:“我将入闱。烦于昧爽时,持香炷于东野[25],三呼去恶,我便至。”乃出门去。陶沽酒烹鲜以持之。东方既白,敬如所嘱。无何,于偕一少年来。问其姓字,于曰:“此方子晋,是我良友,适于场中相邂逅。闻兄盛名,深欲拜识。”同至寓,秉烛为礼。少年亭亭似玉[26],意度谦婉[27].陶甚爱之,便问:“子晋佳作,当大快意。”于曰:“言之可笑!闱中七则[28],作过半矣;细审主司姓名[29],裹具径出[30].奇人也!”陶扇炉进酒,因问:“闱中何题?去恶魁解否[31]?”于曰:“书艺、经论各一[32],夫人而能之。策问[33]:‘自古邪僻固多[34],而世风至今日,奸情丑态,愈不可名[35],不惟十八狱所不得尽[36],抑非十八狱所能容。是果何术而可?或谓宜量加一二狱,然殊失上帝好生之心。其宜增与、否与,或别有道以清其源[37],尔多士其悉言勿隐[38].’多弟策虽不佳,颇为痛快。表:‘拟天魔殄灭[39],赐群臣龙马天衣有差[40].’次则‘瑶台应制诗’[41]、‘西池桃花赋’[42].此三种,自谓场中无两矣!”言已鼓掌。方笑曰:“此时快心,放兄独步矣[43];数辰后[44],不痛哭始为男子也。”天明,方欲辞去。

陶留与同寓,方不可,但期暮至[45].三日,竟不复来。陶使于往寻之。于曰:“无须。子晋拳拳[46],非无意者。”日既西,方果来。出一卷授陶,曰:“三日失约,敬录旧艺百余作,求一品题。”陶捧读大喜,一句一赞,略尽一二首,遂藏诸笥。谈至更深,方遂留,与于共榻寝。自此为常。方无

夕不至[47],陶亦无方不欢也。

一夕,仓皇而人,向陶曰:“地榜已揭,于五兄落第矣!”于方卧,闻言惊起,法然流涕。二人极意慰藉,涕始止。然相对默默,殊不可堪。方曰:“适闻大巡环张桓侯将至[48],恐失志者之造言也[49];不然,文场尚有翻覆。”于闻之,色喜。陶询其故,曰:“桓侯翼德,三十年一巡阴曹,三十五年一巡阳世,两间之不平,待此老而一消也。”乃起,拉方俱去。两夜始返,方喜谓陶曰:“君不贺五兄耶?桓侯前夕至,裂碎地榜,榜上名字,止存三之一。遍阅遗卷[50],得五兄甚喜;荐作交南巡海使[51],旦晚舆马可到。”陶大喜,置酒称贺。酒数行,于问陶曰:“君家有闲舍否?”问:“将何为?”曰:“子晋孤无乡土,又不忍忽然于兄[52].弟意欲假馆相依。”

陶喜曰:“如此,为幸多矣。即无多屋字,同榻何碍。但有严君,须先关白[53].于曰:”审知尊大人慈厚可依。兄场闱有日,子晋如不能待,先归何如?“陶留伴逆旅,以待同归。次日,方暮,有车马至门,接于莅任。于起,握手曰:”从此别矣。一言欲告,又恐阻锐进之志。“问:”何言?“曰:”君命淹蹇,生非其时。此科之分十之一;后科桓侯临世,公道初彰,十之三;三科始可望也。“陶闻,欲中止。于曰:”不然,此皆天数。即明知不可,而注定之艰苦,亦要历尽耳。“又顾方曰:”勿淹滞,今朝年、月、日、时皆良,即以舆盖送君归。仆驰马自去。“方忻然拜别。陶中心迷乱,不知所嘱,但挥涕送之。见舆马分途,顷刻都散。始悔子晋北旋,未致一字,而已无及矣。

三场毕[54],不甚满志,奔波而归。入门问子晋,家中并无知者。因为父述之,父喜曰:“若然,则客至久矣。”先是陶翁昼卧,梦舆盖止于其门,一美少年自车中出,登堂展拜。讶问所来,答云:“大哥许假一舍,以入闱不得偕来。我先至矣[55].”言已,请入拜母。翁方谦却,适家媪入曰:“夫人产公子矣。”恍然而醒,大奇之。是日陶言,适与梦符,乃知儿即子晋后身也。父子各喜,名之小晋。儿初生,善夜啼,母苦之。陶曰:“倘是子晋,我见之,啼当止。”俗忌客忤[56],故不令陶见。母患啼不可耐[57],乃呼陶人。陶呜之曰[58]:“子晋勿尔!我来矣!”儿啼正急,闻声掇止,停睇不瞬,如审顾状。陶摩顶而去[59].自是竟不复啼。数月后,陶不敢见之:一见,则折腰索抱;走去,则啼不可止。陶亦狎爱之。四岁离母,辄就兄眠;兄他出,则假寐以俟其归。兄于枕上教“毛诗”,诵声呢喃,夜尽四十余行。

以子晋遗文授之,欣然乐读,过口成诵;试之他文,不能也。八九岁,眉目朗彻,宛然一子晋矣。陶两入闱,皆不第。丁酉,文场事发[60],帘官多遭诛遣,贡举之途一肃,乃张巡环力也。陶下科中副车[61],寻贡[62].遂灰志前途,隐居教弟。尝语人曰:“吾有此乐,翰苑不易也[63].”

异史氏曰:“余每至张夫子庙堂[64],瞻其须眉,凛凛有生气。又其生平暗哑如霹雳声[65],矛马所至,无不大快,出人意表。世以将军好武,遂置与绛、灌伍[66];宁知文昌事繁,须侯固多哉!呜呼!三十五年,来何暮也[67]!”

据《聊斋志异》铸雪斋抄本

“注释”[1]北平:旧府名。明洪武元年置,治所在北京大兴、宛平两县。

永乐元年建为北京,改名顺天府。[2]名下士:有盛名之士。

[3]顺治:清世祖年号(1644—1661)。

[4]……儴(kuāngráng匡穰):惶急不安。

[5]卜居:寻找住处。

[6]差长(zhǎng掌):谓年龄略大。

[7]临渴始掘井:喻事到临头才准备急需。《素问·四气调神大论》:“夫病己成而后药之,乱已成而后治之,譬犹渴而穿井,斗而铸锥,不亦晚乎。”

[8]词涉诮让:言语之间流露责怪之意。诮让,谴责。

[9]以科目授官:按科目考试,授与相应官职。科目,封建时代分科取士的项目。唐制,取士之科有秀才、明经、进士、俊士、明法、明字、明算等五十余科,又有大经、小经之目,故称科目。见顾炎武《日知录·科目》。

宋代分科较少。明清虽只设进士一科,但仍沿称科目。

[10]帘官:科举时代,乡、会试贡院内之官。考试期间,贡院至公堂后的内龙门,由监临封锁,门外挂帘。场中官员根据工作性质,分别住在帘内和帘外,于是有内外帘官之称。外帘官管事务;内帘官管阅卷,必须是科甲出身。

[11]月尽:月底。

[12]鸟吏鳖官:传说,古代帝王少皡氏即位,凤鸟来临,于是以鸟名其百官,见《左传·昭公十七年》。周置天官冢宰,其属官鳖人,掌取龟鳖蚌蛤之属。见《周礼·天官·鳖人》。这里所说的“鸟”“鳖”,犹言屌、王八,实以粗话骂官场。

[13]守令:太守和县令,指州、县官员。

[14]坟典:即“三坟五典”,传说为我国最古的书名,《左传·昭公十二年》:“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。”注:“皆古书名。”

[15]敲门砖:科举时代,士人读书应试,以取功名。功名取得即弃所学,犹如用砖敲门,既入门,即弃砖,故称敲门砖。清代径称八股文为敲门砖。

[16]司簿书:管理官署中的文书簿册。

[17]迍邅(zhūnzhān谆沾)先生:这是拟人化的说法,犹言“倒霉鬼”。

迍邅,迟缓难行,喻命运不佳。此据二十四卷抄本,原作“遁遭”。

[18]文昌:神名,即梓潼帝君,掌管文昌府及人间功名禄位之事。都罗国:不详。《汉书·西域传》注谓有都卢国。《文献通考·乐考·散乐百戏》:缘橦之伎众,“汉武帝时谓之都卢。都卢,国名,其人体轻而善缘。”此或借以讽指“夤缘攀附之国。”

[19]游神:游食之神。喻奔走干禄,借八股而倖进的试官。耗(mào冒)

鬼:耗乱不明的鬼,喻糊涂试官。耗,耗乱不明。《汉书·景帝纪》后二年诏:“不事官职耗乱者,丞相以闻,请其罪。”师古曰:“耗,不明也,读如眊同。”

[20]杂入衡文:混杂进来审阅考卷。

[21]乐正师旷、司库和娇:乐正,官名,周时乐官之长。师旷,春秋时晋国的乐师,他辨音能力很强,但生而目盲。司库,主管钱库之官。和峤,晋人,家极富而性至吝,杜预说他有钱癖。这两个人,一个瞎眼,一个爱钱,由他们作试官,必然是盲目评文或贪财受贿。

[22]休:罢休。

[23]治任:犹言“治装”,整理行装,表示要离去。《孟子·腾文公上》:“门人治任将归。”注:“任,担也。”疏:“担于肩者,载于车者,通谓

之任“。

[24]中元:旧时以农历七月十五日为中元节。

[25]注:点香使燃。

[26]亭享似玉:亭亭玉立的意思。亭亭,耸立的样子。

[27]意度:意态风度。

[28]阉中七则:请顺治三年颁科场条例,规定乡试第一场,试时文七篇。

其中“四书”三题:“五经”各四题,考生可自选一经,故合称“七艺”或“七则”。

[29]主司:这里指主考官。

[30]裹具:包裹起文具。

[31]魁解(jiè介)否:犹言是否高中。魁解,指乡试中式第一名。魁,经魁,明代科举以“五经”取士,每经各取一名为首叫“经魁”。因此取在前五名的称“五经魁”或“五魁”。解,唐制,进士由多而贡曰解。明清乡试本称“解试”,因称乡试中了举人第一名为“解元”。魁、解,在这里是取得魁首、解元的意思。

[32]书艺、经论:指根据“四书”、“五经”所出的八股文试题。从“四书”里出题叫“书艺”;从“五经”里出题叫“经论”或“经义”。

[33]策问,提出有关史事或时政等问题,以简策发问的形式,征求对答,叫“策问”。这也是科举考试项目之一。康熙二年(1663年)乡试以策、论、表、判取士,共考二场。第一场,试策五道;第二场,试“四书”论一篇、经论一篇、表一道、判五条。

[34]邪僻:不正当的行为。僻,邪、不正。

[35]愈不可名:更不可名状。名,指称。

[36]十八狱所不得尽:意谓打入十八层地狱,也不能尽其罪。

[37]清其源:指从根本上杜绝邪僻。源,本源。

[38]多士:指应考的众生员。悉言:尽其所言。

[39]拟:拟稿。天魔:佛教所说的从天上降到人间破坏佛道的恶魔,旧时以之代指旁门邪道。

[40]龙马:指骏马。《周礼·天官·庾人》:“马八尺以上为龙,七尺以上为,六尺以上为马。”天衣:犹言“御衣”,指帝王所赐的冠带朝服。

有差(cī):分等级。

[41]瑶台应制诗:瑶台,神话传说中的神仙居处。应制诗,奉皇帝之命所作的诗。制,帝王的命令。

[42]西池:指神话传说中西王母所居的瑶池。桃花赋:西王母有幡桃园,故赋其桃花。

[43]放兄独步:任您超群领先。放,放任。独步,出众、独一无二。

[44]数辰后:几天之后;意谓放榜之时。男子:男子汉,好汉。

[45]期:约定。

[46]拳拳:忠诚,重言诺。

[47]无夕:据二十四卷抄本,原作“无息”。

[48]大巡环:虚拟的官名;取巡回视察之意。张桓侯:三国时蜀汉名将张飞。张飞,字益德,死后谥号桓侯。《太平广记》卷一百八十九《关羽》引《独异志》:“蜀将关羽善抚卒而轻士大夫,张飞敬礼士大夫而轻卒伍。”

故虚拟张飞巡视试场,以消士子不平。

[49]造言:故意传播的流言。

[50]遗卷:没被录取者的试卷。

[51]交南:交州南部地区。今广东、广西属于古之交州。

[52]恝(jiá荚)然:淡漠忘怀。

[53]关白:禀告,通禀。关,通。

[54]三场毕:此指乡试完毕。明清时,乡试和会试都连考三场,每场三天。

[55]“先是……我先至矣”数句:据二十四卷抄本补,原阙。

[56]俗忌容忤:旧时习俗,禁忌生人进入产妇卧室,以免冲犯。

[57]耐:据二十四卷抄本,原作“”。

[58]呜:抚弄;抚儿声。

[59]摩顶:以手抚其头顶。传说宋仁宗初生时,昼夜啼哭不止。娄道者“摩其顶曰:莫叫莫叫,何如当初莫笑。”啼遂止。见《聊斋志异》吕注引《一统志》。

[60]丁酉,文场事发:丁酉,指清顺治十四年(1657)。这一年江南、顺天、山东,山西,河南等地都发生乡试科场案。顺天府乡试房官张成璞、李振邺以及江南乡试主考及分考官,都遭杀戮;举人田……等因贿买举人,也被杀。凡南北闱中式举人,都传京复试于太和门。

[61]副车:清代乡试有正副两榜。正榜取中的称举人,又称“公车”。

副榜取中的,犹如备取生,称“副车”。

[62]寻贡:不久举为贡生。科举时代,取得“副车”资格的生员,可以贡入国子监读书。

[63]翰苑不易:做个翰林也比不上。翰苑,翰林院,此指在翰林院为官。

[64]张夫子:指张飞。

[65]哈哑:当作“暗噁”,怒声喝叱。

[66]置与绛、灌伍:把他同周勃、灌婴放在同等地位。绛,指汉初名将周勃,曾封为绛侯。灌,灌婴,也是汉初名将。这两个人都勇武无文。

[67]暮:晚,迟。

狂生

刘学师言[1]:“济宁有狂生某,善饮;家无儋石[2],而得钱辄沽,初不以穷厄为意。值新刺史莅任,善饮无对。闻生名,招与饮而悦之,时共谈宴。生侍其狎[3],凡有小讼求直者[4],辄受薄贿为之缓颊[5];刺史每可其请[6].生习为常,刺史心厌之。一日早衙,持刺登堂。刺史览之微笑。生厉声曰:‘公如所请,可之;不如所请,否之。何笑也!闻之:士可杀而不可辱。他固不能相报,岂一笑不能报耶?’言已,大笑,声震堂壁。刺史怒曰:‘何敢无礼!宁不闻灭门令尹耶[7]!’生掉臂竟下[8],大声曰:‘生员无门之可灭!’刺史益怒,执之。访其家居,则并无田宅,惟携妻在城堞上住[9].刺史闻而释之,但逐不今居城垣。朋友怜其狂,为买数尺地,购斗室焉[10].人而居之,叹曰:‘今而后畏令尹矣!’”

异史氏曰:“士君子奉法守礼,不敢劫人于市,南面者奈我何哉[11]!

然仇之犹得而加者,徒以有门在耳;夫至无门可灭,则怒者更无以加之矣。

噫嘻!此所谓‘贫贱骄人’者耶[12]!独是君子虽贫[13],不轻干人。乃以口腹之累[14],喋喋公堂,品斯下矣。虽然,其狂不可及[15].“

据《聊斋志异》铸雪斋抄本

“注释”

[1]刘学师:刘支裔,济宁人。举人。康熙二十二年任淄川县儒学教谕,三十五年卒于官。见乾隆《淄川县志》四。

[2]儋石(dànshí旦时):又作“担石”,百斤之量。“无儋石”,常以喻口粮储备不足。《后汉书·郭丹传》附范迁:“及在公辅,……在位四年蔑,家无担石焉。”

[3]狎:亲昵,熟悉。

[4]求直:要求肚诉;求官判己有理。

[5]缀颊:为人说情。

[6]可其请:答应他的请求。

[7]灾门令尹:即俗语“灭门知县”。形容临民官之成虐权势。灭门,灭绝全家。

[8]掉臂:甩动两臂。谓大摇大摆走路,表示傲视上官。

[9]城堞:城垛口。堞,城上短墙,又叫“女墙”、“脾睨”。按,此当指城上望楼等可栖止处。

[10]斗室:喻极小之室。

[11]南面者:南向而治的统治者。泛指帝王以至临民官员。

[l2]贫贱骄人者:指身虽贫贱而不屈于富贵之人。战国田子方语,见《史记·魏世家》。

[13]独是:但是,只是。

[14]口腹之累:饮食之累。指为生活所迫。

[15]狂不可及:谓疎狂任性,无人可及。本南朝宋颜延之自负语,见《南史》本传。

澂俗[1]

澂人多化物类[2],出院求食。有客寓旅邸,时见群鼠入米盎,驱之即遁。

客伺其入,骤覆之,瓢水灌注其中[3],顷之尽毙。主人全家暴卒,惟一子在。

讼官,官原而宥之[4].

据《聊斋志异》铸雪斋抄本

“注释”

[1]澂:此据二十四卷抄本,题及正文首字底本皆作“徵”。

[2]澂人:未详所指。按,澂,“澄”的本字。春秋晋北澂地,汉置澄县,后魏改澄城,清代属同州府。又,云南有澂江府,在昆明东南。广东有澄海县,明嘉靖间置,属潮州府。三地中未知何指。物类:其他动物。

[3]瓢水:用瓢舀水。

[4]原而宥之:推其情而免其罪。原,推原。

凤仙

刘赤水,平乐人[1],少颖秀[2].十五入郡库。父母早亡,遂以游荡自废[3].家不中资,而性好修饰,衾榻皆精美。一夕,被人招饮,忘灭烛而去。

酒数行,始忆之,急返。闻室中小语,伏窥之,见少年拥丽者眠塌上。宅临贵家废第,恒多怪异,心知其狐,亦不恐,入而叱曰:“卧榻岂容鼾睡[4]!”

二人遑遽,抱衣赤身遁去。遗紫纨裤一,带上系针囊。大悦,恐其窃去,藏衾中而抱之。俄一蓬头婢自门罅入,向刘索取。刘笑要偿[5].婢请遗以酒,不应;赠以金,又不应。婢笑而去。旋返曰:“大姑言:如赐还,当以佳偶为报。”刘问:“伊谁?”曰:“吾家皮姓,大姑小字八仙,共卧者胡郎也;二姑水仙,适富川丁官人[6];三姑凤仙,较两姑尤美,自无不当意者。”刘恐失信,请坐待好音。婢去复返曰:“大姑寄语官人:好事岂能猝合?适与之言,反遭诟厉;但缓时日以待之,吾家非轻诺寡信者[7].”刘付之。过数日,渺无信息。薄暮,自外归,闭门甫坐,忽双扉自启,两人以被承女郎,手捉四角而入,曰:“送新人至矣!”笑置榻上而去。近视之,酣睡未醒,酒气犹芳,頳颜醉态,倾绝人寰。喜极,为之捉足解袜,抱体缓裳。而女已微醒,开目见刘,四肢不能自主,但恨曰:“八仙淫婢卖我矣!”刘狎抱之。

女嫌肤冰,微笑曰:“今夕何夕,见此凉人[8]!”刘曰:“子兮子兮,如此凉人何!”遂相欢爱。既而曰:“婢子无耻,玷人床寝,而以妾换裤耶!必小报之!”从此无夕不至,绸缪甚殷。袖中出金钏一枚,曰:“此八仙物也。”

又数日,怀绣履一双来,珠嵌金绣[9],工巧殊绝,且嘱刘暴扬之[10].刘出夸示亲宾,求观者皆以资酒为贷,由此奇货居之。女夜来,作别语。怪问之,答云:“姊以履故恨妾,欲携家远去,隔绝我好。”刘惧,愿还之。女云:“不必。彼方以此挟妾,如还之,中其机矣[11].”刘问:“何不独留?”

曰:“父母远去,一家十余口,俱托胡郎经纪,若不从去,恐长舌妇造黑白也[12]”。从此不复至。

逾二年,思念綦切。偶在途中,遇女郎骑款段马[13],老仆鞚之[14],摩肩过;反启障纱相窥,丰姿艳绝。顷,一少年后至。曰:“女子何人?似颇佳丽。”刘亟赞之,少年拱手笑曰:“太过奖矣!此即山荆也。”刘惶愧谢过。少年曰:“何妨。但南阳三葛,君得其龙[15],区区者又何足道!”

刘疑其言。少年曰:“君不认窃眠卧榻者耶?”刘始悟为胡。叙僚婿之谊[16],嘲谑甚欢。少年曰:“岳新归,将以省觐,可同行否?”刘喜,从入萦山。

山上故有邑人避乱之宅,女下马入。少间,救人出望,曰:“刘官人亦来矣。”

入门谒见翁妪。又一少年先在,靴袍炫美。翁曰:“此富川丁婿。”并揖就坐。小时,酒炙纷纶[17],谈笑颇洽。翁曰:“今日三婿并临,可称佳集。

又无他人,可唤儿辈来,作一团……之会[18].“俄,姊妹俱出。翁命设坐,各傍其婿。八仙见刘,惟掩口而笑;凤仙辄与嘲弄;水仙貌少亚,而沉重温克,满座倾谈,惟把酒含笑而已。于是履舄交错[19],兰麝熏人,饮酒乐甚。

刘视床头乐具毕备,遂取玉笛,请为翁寿。翁喜,命善者各执一艺[20],因而合座争取;惟丁与凤仙不取。八仙曰:“丁郎不诸可也,汝宁指屈不伸者?”

因以拍板掷凤仙怀中。便串繁响[21].翁悦曰:“家人之乐极矣!儿辈俱能歌舞,何不各尽所长?”八仙起,捉水仙曰:“凤仙从来金玉其音[22],不敢相劳;我二人可歌‘洛妃’一曲[23].”二人歌舞方已,适婢以金盘进果,都不知其何名。翁曰:“此自真腊携来[24],所谓‘田婆罗’也[25].”因

掬数枚送丁前。凤仙不悦曰:“婿岂以贪富为爱憎耶?”翁微哂不言。八仙曰:“阿爹以丁郎异县,故是客耳。若论长幼,岂独凤妹妹有拳大酸婿耶?”

凤仙终不快,解华妆,以鼓拍授婢,唱“破窑”一折[26],声泪俱下;既阕[27],拂袖径去,一座为之不欢。八仙曰:“婢子乔性犹昔[28].”乃追之,不知所往。刘无颜,亦辞而归。至半途,见凤仙坐路旁,呼与并坐,曰:“君一丈夫,不能为床头人吐气耶?黄金屋自在书中[29],愿好为之。”举足云:“出门匆遽,棘刺破复履矣。所赠物,在身边否?”刘出之。女取而易之。

刘乞其敝者。冁然曰:“君亦大无赖矣!几见自己衾枕之物[30],亦要怀藏者?如相见爱,一物可以相赠。”旋出一镜付之曰:“欲见妾,当于书卷中觅之;不然,相见无期矣。”言已,不见。怊怅而归。

视镜,则凤仙背立其中,如望去人于百步之外者。因念所嘱,谢客下帷[31].一日,见镜中人忽现正面,盈盈欲笑,益重爱之。无人时,辄以共对。

月余,锐志渐衰,游恒忘返。归见镜影,惨然若涕;隔日再视,则背立如初矣:始悟为已之废学也。乃闭户研读,昼夜不辍;月余,则影复向外。自此验之,每有事荒废,则其容戚;数日攻苦,则其容笑。于是朝夕悬之,如对师保[32].如此二年,一举而捷。喜曰:“令可以对我凤仙矣!”揽镜视之,见画黛弯长[33],瓠犀微露[34],喜容可掬,宛在目前。爱极,停睇不已。

忽镜中人笑曰:“‘影里情郎,画中爱宠[35]’,今之谓矣。”惊喜四顾,则凤仙已在座右。握手问翁媪起居,曰:“妾别后,不曾归家,伏处岩穴,聊与君分苦耳。”刘赴宴郡中,女请与俱;共乘而往,人对面不相窥。既而将归,阴与刘谋,伪为娶于郡也者。女既归,始出见客,经理家政。人皆惊其美,而不知其狐也。

刘属富川令门人,往谒之。遇丁,殷殷邀至其家,款礼优渥,言:“岳父母近又他徒。内人归宁,将复。当寄信住,并诣申贺。”刘初疑丁亦狐,及细审邦族,始知富川大贾子也。初,丁自别业暮归,遇水仙独步,见其美,微睨之。女请附骇以行[36].丁喜,载至斋,与同寝处。櫺隙可入,始知为狐。女言:“郎勿见疑。妾以君诚笃,故愿托之。”丁嬖之[37],竟不复娶。

刘归,假贵家广宅,备客燕寝[38],洒扫光洁,而苦无供帐[39];隔夜视之,则陈设焕然矣。过数日,果有三十余人,赍旗采酒礼而至,舆马缤纷[40],填溢阶巷[41].刘揖翁及丁、胡入客舍,凤仙逆妪及两姨入内寝。八仙曰:“婢子今贵,不怨冰人矣。钏履犹存否?”女搜付之,曰:“履则犹是也,而被千人看破矣。”八仙以履击背,曰:“挞汝寄于刘郎。”乃投诸火,祝曰:“新时如花开,旧时如花谢;珍重不曾着,姮娥来相借[42].”水仙亦代祝曰:“曾经笼玉笋[43],着出万人称;若使姮娥见,应怜太瘦生[44].”

凤仙拨火曰:“夜夜上青天,一朝去所欢;留得纤纤影,遍与世人看。”遂以灰捻拌中,堆作十余分,望见刘来,托以赠之。但见绣履满柈,悉如故款[45].八仙急出,推柈堕地;地上犹有一二只存者,又伏吹之,其迹始灭。

次日,丁以道远,夫妇先归。八仙贪与妹戏,翁及胡屡督促之,亭午始出[46],与众俱去。

初来,仪从过盛,观者如市。有两寇窥见丽人,魂魄丧失[47],因谋劫诸途。侦其离村,尾之而去。相隔不盈一尺[48],马极奔,不能及。至一处,两崖夹道,舆行稍缓;追及之,持刀吼咤,人众都奔。下马启帘,则老妪坐焉。方疑误掠共母;才他顾,而兵伤右臂[49],顷已被缚。凝视之,崖并非崖,乃平乐城门也;舆中则李进士母,自乡中归耳。一寇后至,亦被断马足

而絷之。门丁执送太守,一讯而伏。时有大盗未获,诘之,即其人也。明春,刘及第[50].凤仙以招祸,故悉辞内戚之贺。刘亦更不他娶。及为郎官[51],纳妾,生二子。

异史氏曰:“嗟乎!冷暖之态,仙凡固无殊哉!‘少不努力,老大徒伤[52]’。惜无好胜佳人[53],作镜影悲笑耳。吾愿恒河沙数仙人[54],并遣娇女婚嫁人间,则贫穷海中,少苦众生矣。”

据《聊斋志异》铸雪斋抄本

“注释”

[1]平乐:旧县名,三国时置,在今广西壮族自治区东部。明清时为广西平乐府治。又,汉置平乐故城在今山东省单县东。

[2]颖秀:聪明秀雅。

[3]自废:自暴自弃,不求上进。

[4]卧榻岂容鼾睡:曾慥《类说》引杨亿《谈苑》谓:来开宝八年,宋军进围金陵。南唐主李煜请缓兵。宋太祖曰:“江南有何罪,但天下一家,卧榻之侧,岂可许他人鼾睡?”此戏用其意。

[5]要(yāo腰)偿,要挟酬报。

[6]富川:县名,汉置。在今广西平乐县东北。

[7]轻诺寡信:随便应许而不守信用。

[8]令夕何夕,见此凉人,《诗·唐风·绸缪》:“今夕何夕,见此良人。

子兮子兮,如此良人何。“这是一首欢庆新婚的诗。这里借用其意,并谐”良“

为“凉”,以相戏谑。

[9]珠嵌金绣:上有珍珠嵌缀,且用金线绣成。

[10]暴(pú瀑)扬:公开展露。扬,宣扬。

[11]机:计谋。

[12]长舌妇:好说闲话的女人。《诗·大雅·瞻印》:“妇有长舌,维厉之阶。”笺:“长舌喻多言语”。

[13]款段马:慢行的马。款殷,形容马行平稳舒缓。

[14]鞚:此谓“捉鞚”。

[15]南阳三葛,君得其龙:意指皮氏三姊妹,你得到的是其中最美的。

南阳三葛,指三国时诸葛亮、诸葛瑾、诸葛诞兄弟三人。分别仕于蜀、吴、魏。《世说新语·品藻》谓:“于时以为:蜀得其龙,吴得其虎,魏得其狗。”

南阳,郡名,治所在今河南省南阳市。相传诸葛亮曾躬耕南阳,时人称之为“卧龙”。这里以“龙”比喻杰出者。

[16]僚婿:姊妹之夫相称,叫“僚婿”,俗称“连襟”。《尔雅·释亲》:“今江东人呼同门曰僚婿。”

[17]酒炙纷纶:行酒上菜纷繁忙碌。纶,忙碌。

[18]团……(luán峦):团圆。

[19]履舄交错:意谓男女同席,人数众多。《史记·滑稽列传》:“男女同席,履舄交错。”古时席地而坐,脱鞋就席,所以鞋子错杂。履,鞋。

舄,古代的一种附有木底的复底鞋。

[20]执一艺:犹言献一艺。艺,技艺,这里指演奏乐器。

[21]串:串演。繁响,诸般乐器,响声烦杂!指合奏。

[22]金玉其音:珍视自己的歌声,不轻易歌唱。

[23]“洛妃”:戏曲名。曹植曾作有《洛神赋》,明代汪道昆改编为杂剧《洛神记》,又名《洛水悲》。洛妃,指洛水的女神洛嫔。

[24]真腊:古国名,见《明史·真腊传》。明后期改名为柬埔寨。

[25]田婆罗:波罗密,果汁甜美,核大如枣,可以炒食。

[26]“破窑”:戏曲名。元代杂剧有《吕蒙正风雪破窑记》,写富家女刘月娥掷彩球,选中穷秀才吕蒙正为婿,被父亲赶出家门,夫妇同性破窑。

最后吕蒙正中状元,父女始和好如初。一折:杂剧一出叫一折。

[27]阕(què却):乐曲终了叫“阕”。

[28]乔性:个性乖戾。

[29]黄金屋自在书中:这是劝人读书上进的话,意思是读书作官就能够住上高堂大厦。语出来真宗《劝学篇》:“安居不用架高堂,书中自有黄金屋。”

[30]几见:几曾见得。

[31]下帷:犹言闭门读书。

[32]师保:古时教导贵族子弟的官员,有师有保,统称“师保”,语出《尚书·太甲》。这里是老师的意思。

[33]画黛:指妇女眉毛。黛,古时女子用以画眉的青黑色颜料。

[34]瓠犀:指妇女牙齿。瓠犀是瓠瓜的种子,因其浩白整齐,常用以比喻女子的牙齿。《诗·卫风·硕人》:“齿如瓠犀,螓首蛾眉。”

[35]“影里情郎,画中爱宠”:语出《西厢记》第二本第四折《越调·斗鹌鹑》。崔莺莺怀念张生,曾说:“他做了个影儿里的情郎,我做了画儿里的爱宠。”

[36]附骥:《史记·伯夷列传》:“颜渊虽笃学,附骥尾而行益显。”

《索隐》:“蚊蝇附骥尾而致千里,以譬颜回因孔子而名彰。”本谓依附他人以成名,这里是追随、跟从的意思。骥,千里马。

[37]嬖:宠爱。

[38]燕寝,居息;居住。

[39]供帐:陈设的帷帐,也泛指陈设之物。

[40]缤纷:盛多杂乱。

[41]填溢:布满。

[42]“珍重不曾着”二句:李商隐《袜》诗:“常闻闷妃袜,渡水欲生尘。好借嫦娥着,清秋踏月轮。”此借用其意。姮(héng衡)娥:即“嫦娥”,传说中的月中女神。

[43]曾经笼玉笋:指曾被女子穿过。笼,罩。玉笋,喻女子的尖足。

[44]太瘦生:过于窄小。生,语助辞。

[45]故款:原来的式样。款,款式。

[46]亭午:中午。

[47]魂魄丧失:指为美色所述,心神不能自主。

[48]不盈一矢:不到一箭之地。盈,满。

[49]兵:兵器。

[50]及第:此指进士及第。

[51]郎官:指六部的郎中、员外郎之类的官员。

[52]“少不努力,老大徒伤”:《汉乐府·长歌行》:“少壮不努力,老大徒伤悲”的省语。徒,空白。

[53]好胜:争强。

[54]恒河沙数:佛经中语,形容数量多得无法计算。恒河,印度著名大河。

佟客

董生,徐州人[1].好击剑,每慷慨自负[2].偶于途中遇一客,跨蹇同行。与之语,谈吐豪迈。诘其姓字,云:“辽阳佟姓[3].”问:“何往?”

曰:“余出门二十年,适自海外归耳。”董曰:“君遨游四海,阅人綦多,曾见异人否[4]?”佞曰:“异人何等?”董乃自述所好,恨不得异人之传。

佟曰:“异人何地无之,要必忠臣孝子,始得传其术也。”董又毅然自许;即出佩剑,弹之而歌[5];又斩路侧小树,以矜其利[6].佟掀髯微笑,因便借观。董授之。展玩一过,曰:“此甲铁所铸[7],为汗臭所蒸[8],最为下品。仆虽未闻剑术,然有一剑,颇可用。”遂于衣底出短刃尺许,以削董剑,毳如瓜瓠[9],应手斜断,如马蹄[10].董骇极,亦请过手[11],再三拂拭而后返之。邀佟至家,坚留信宿。叩以剑法,谢不知。董按膝雄谈[12],惟敬听而已。

更既深,忽闻隔院纷拏[13].隔院为生父居,心惊疑。近壁凝听,但闻人作怒声曰:“教汝子速出即刑,便赦汝!”少顷,似加捞掠,呻吟不绝者,真其父也,生捉戈欲往。伶止之曰:“此去恐无生理[14],宜审万全[15].”

生皇然请教,佟曰:“盗坐名相索[16],必将甘心焉[17].君无他骨肉,宜嘱后事于妻子;我启户,为君警厮仆。”生诺,入告其妻。妻牵衣泣。生壮念顿消,遂共登楼上,寻弓觅矢,以备盗攻。仓皇未已,闻佟在楼簷上笑曰:“贼幸去矣。”烛之,已杳。逡巡出,则见翁赴邻饮,笼烛方归;惟庭前多编菅遗灰焉。乃知佟异人也。异史氏曰:“忠孝,人之血性[18];古来臣子而不能死君父者[19],其初岂遂无提戈壮往时哉[20],要皆一转念误之耳。

昔解缙与方孝孺相约以死,而卒食其言[21];安知矢约归后,不听床头人呜泣哉?“

邑有快役某[22],每数日不归,妻遂与里中无赖通。一日归,值少年自房中出,大疑,苦诘妻。妻不服。既于床头得少年遗物,妻窘无词,惟长跪哀乞。某怒甚,掷以绳,逼令自缢。妻请妆服而死,许之。妻乃入室理妆;某自酌以待之,呵叱频催。俄妻炫服出,含涕拜曰:“君果忍令奴死耶?”

某盛气咄之。妻返走入房,方将结带,某掷盏呼曰:“咍[23],返矣!一顶绿头巾[24],或不能压人死耳。”遂为夫妇如初。此亦大绅者类也,一笑。

据《聊斋志异》铸雪斋抄本

“注释”

[1]徐州:州名。清代治所即今江苏省徐州市。

[2]慷慨自负:意气激昂,自以为能。

[3]辽阳:即今辽宁省辽阳市。明代为辽东都指挥使司治所。后金一度于此建都,清初置辽阳府。

[4]异人:此指有奇技异能之人。

[5]弹之而歌:弹剑作歌。本战国冯谖事,见《战国策·齐策》四。相沿为怀志莫伸的表示。

[6]矜:自负。

[7]甲铁:指废旧铠甲之铁。

[8]蒸:薰蒸,污染。

[9]毳(cuì翠):通“脆”。

[10]马蹄:此从二十四卷抄本,底本作“鸟蹄”。

[11]过手:传玩;接过观赏。

[12]雄谈:高谈阔论。

[13]纷拏:谓互相争持,不可开交。同“纷挐”。《史记·卫将军骠骑列传》:“时已昏,汉匈奴相纷挐,杀伤大当。”纷,纷坛,杂乱貌。拏,搏持。望,牵引。

[14]生理:活命的希望。

[15]万全:万无一失的办法。

[16]坐名,指名。

[17]必将甘心:谓必加残害,以快心意。甘心,称心,快意。

[18]血性:秉性,本性。

[19]死君父:为君父而死。

[20]提戈壮住:拿起武器,勇敢赴敌。

[21]“昔解缙与方孝孺”二句:孺,底本作“儒”,从青柯亭刻本改。

解缙,字大绅,江西吉水人。明洪武二十一年举进士,授中书庶吉士,改御史,受明太祖爱重。惠帝时,召为翰林侍诏。燕王朱棣进攻南京,解缙与周是修、杨士奇、胡靖、金幼孜、黄淮、胡俨等约共死难。及朱棣入京,解缙驰谒,擢授侍读,并没有践行其言。方孝孺,字希直,一字希古,浙江宁海人。尝从学于宋濂。明初,两以荐召至京,太祖善其举止端整,除汉中教授,未及大用。惠帝即位,召为翰林侍讲,迁侍讲学士,国家大政事辄咨之。燕兵起,朝廷讨伐诏檄皆出其手。燕兵入京,孝孺被执下狱。朱棣即位,使草诏告天下,孝孺投笔于地,且哭且骂,谓“死即死耳,诏不可草!”朱棣怒,命磔诸市。接,解缙与方孝孺在明惠帝时虽同仕翰林院,但据《明史》二人本传及有关纪传,无相约死难之事。

[22]快役:又称“快手”、“捕快”,旧时州县官署掌缉捕、行刑等职事的差役。

[23]咍(hái孩):叹词,常用以表示强忍、自宽。

[24]绿头巾:元明娼妓及乐人家男子着青碧头巾:后因指妻子有外遇,丈夫为“着绿头巾”。

辽阳军

沂水某[1],明季充辽阳军[2].会辽城陷,为乱兵所杀;头虽断,犹不甚死。至夜,一人执簿来,按点诸鬼。至某,谓其不宜死,使左右续其头而送之。遂共取头按项上,群扶之,风声簌簌,行移时,置之而去。视其地,则故里也。沂今闻之,疑其窃逃。拘讯而得其情,颇不信;又审其颈无少断痕,将刑之。某曰:“言无可凭信,但请寄狱中[3].断头可假,陷城不可假。

设辽城无恙,然后受刑未晚也。“令从之。数日,辽信至,时日一如所言,遂释之。

据《聊斋志异》铸雪斋抄本

“注释”

[1]沂水:县名,明清属沂州,即今山东省沂水县。

[2]辽阳:注见前《佟客》篇。明熹宗天启元年(1621)三月壬戌辽阳陷于清兵,辽东经略使袁应泰等死难。见《明史·熹宗纪》。

[3]寄狱:暂押在狱。

张贡士

安邱张贡士[1],寝疾[2],仰卧床头。忽见心头有小人出,长仅半尺;儒冠儒服,作徘优状[3].唱昆山曲[4],音调清澈,说白自道名贯[5],一与己同;所唱节末[6],皆其生平所遭。四折既毕,吟诗而没[7].张犹记其梗概,为人述之。

据《聊斋志异》二十四卷抄本

“注释”

[1]安邱张贡士:据青柯亭本附记,指张在辛。张在辛,字卯君,山东安丘县人,康熙二十五年拔贡。尝从邑人刘源渌讲学,又从郑簠学隶书。师事周亮工,传其印法,故于篆刻尤精,与同时长山王德昌八分书,新城王启磊画,并称“三绝”。传见《青州府志》十八、《山东通志》一七五。

[2]寝疾:卧病在床。

[3]俳优:古代以乐舞作谐戏的艺人。后来泛指戏曲演员。此谓装扮举止如剧中人物。

[4]昆山曲:即昆曲。本为元末明初流行于昆山一带的戏曲。明代中叶,昆山艺人魏良辅融合戈阳、海盐故调及民间曲调,用以演唱传奇剧本,逐渐传播各地,明末清初达于极盛。

[5]说白:即“道白”,戏剧中人物的对话和独白。名贯:姓名乡贯;指剧中人物的自我介绍。

[6]节末,情节。

[7]四折:每剧四折是元杂剧的基本体制。明代和清初用南曲或南北合套演出的短剧,称“南杂剧”,也有一至四、五折不等,本文张在辛梦中所见当属此类中的末本戏。吟诗而没,指剧尾人物吟诗四句(下场诗)然后下场。

爱奴

河间徐生[1],设教于恩[2].腊初归[3],途遇一叟,审视曰:“徐先生撤帐矣[4].明岁授教何所?”答曰:“仍旧。”叟曰:“敬业姓施[5].有舍甥延求明师,适托某至东疃聘吕子廉,渠已受贽稷门[6].君如苟就[7],束仪请倍于恩[8].”徐以成约为辞。叟曰:“信行君子也[9].然去新岁尚远,敬以黄金一两为贽,暂留教之,明岁另议何如?”徐可之。叟下骑呈礼函[10],且曰:“敝里不遥矣。宅綦隘,饲畜为艰,请即遣仆马去:散步亦佳。”徐从之,以行李寄叟马上。行三四里许,日既暮,始抵其宅,沤钉兽镮[11],宛然世家。呼甥出拜,十三四岁童子也。叟曰:“妹夫蒋南川,旧为指挥使[12].止遗此儿,颇不钝,但娇惯耳。得先生一月善诱,当胜十年。”

未几,设筵,备极丰美;而行酒下食[13],皆以婢媪。一婢执壶侍立,年约十五六,风致韵绝,心窃动之。席既终,叟命安置床寝,始辞而去。天未明,儿出就学。徐方起,即有婢来捧巾侍盥,即执壶人也。日给三餐,悉此婢;至夕,又来扫榻。徐问:“何无僮仆?”婢笑不言,佈衾径去。次夕复至。

人以游语[14],婢笑不拒,遂与狎。因告曰:“吾家并无男子,外事则托施舅。妾名爱奴。夫人雅敬先生[15],恐诸婢不洁,故以妾来。今日但须缄密,恐发觉,两无颜也。”一夜,共寝忘晓,为公子所遭,徐惭作不自安。至夕,婢来曰:“幸夫人重君,不然败矣!公子入告,夫人急掩其口,若恐君闻。

但戒妾勿得久留斋馆而已。“言已,遂去。徐甚德之。然公子不善读,诃责之,则夫人辄为缓颊[16].初犹遣婢传言;渐亲出,隔户与先生语,往往零涕。顾每晚必问公子日课[17].徐颇不耐,作色曰:”既从儿懒,又责儿工[18],此等师我不惯作!请辞。“夫人造婢谢过,徐乃止。自入馆以来,每欲一出登眺,辄锢闭之。一日,醉中怏闷,呼婢问故。婢言:”无他,恐废学耳。如必欲出,但请以夜。“徐怒曰:”受人数金,便当淹禁死耶[19]!

教我夜窜何之乎?久以素食为耻[20],赞固犹在囊耳。“遂出金置几上,治装欲行。夫人出,脉脉不语[21],惟掩袂哽咽,使婢返金,启钥送之。徐觉门户偪侧[22];走数步,日光射入,则身自陷冢中出,四望荒凉,一古墓也。

大骇。然心感其义,乃卖所赐金,封堆植树而去[23].过岁,复经其处,展拜而行。遥见施叟,笑致温凉[24],邀之殷切。心知其鬼,而欲一问夫人起居,遂相将入村,沽酒共酌。不觉日暮,叟起偿酒价,便言:“寒舍不远,舍妹亦适归宁,望移玉趾,为老夫祓除不祥[25].”

出村数武,又一里落,叩扉入,秉烛向客。俄,蒋夫人自内出,始审视之,盖四十许丽人也。拜谢曰:“式微之族[26],门户零落,先生泽及枯骨,真无计可以偿之。”言已,泣下。既而呼爱奴,向徐曰:“此婢,妾所怜爱,今以相赠,聊慰客中寂寞。凡有所须,渠亦略能解意。”徐唯唯。少间,兄妹俱去,婢留侍寝。鸡初鸣,叟即来促装送行;夫人亦出,嘱婢善事先生。

又谓徐曰:“从此尤宜谨秘,彼此遭逢诡异,恐好事者造言也。”徐诺而别,与婢共骑。至馆,独处一室,与同栖止。或客至,婢不避,人亦不之见也。

偶有所欲,意一萌,而婢已致之。又善巫,挼挲而疴立愈[27].清明归,至墓所,婢辞而下。徐嘱代谢夫人。曰:“诺。”遂没。数日返,方拟展墓[28],见婢华妆坐树下,因与俱发。终岁往还,如此为常。欲携同归,执不可。岁抄[29],辞馆归,相订后期。婢送至前坐处,指石堆曰:“此姜墓也。夫人未出阁时,便从服役,天殂瘞此。如再过,以炷香相吊,当得复会。”

别归,怀思颇苦,敬往祝之,殊无影响。乃市榇发冢[30],意将载骨归葬,以寄恋慕。穴开自入,则见颜色如生。肤虽未朽,衣败若灰;头上玉饰金钏,都如新制。又视腰间,裹黄金数铤,卷怀之。始解袍覆尸,抱入材内,赁舆载归;停诸别第,饰以绣裳,独宿其旁,冀有灵应。忽爱奴自外入,笑曰:“劫坟贼在此耶!”徐惊喜慰问。婢曰:“向从夫人往东昌[31],三日既归,则舍宇已空[32].频蒙相邀,所以不肯相从者,以少受夫人重恩,不忍离逷耳[33].今既劫我来,即速瘗葬,便见厚德。”徐问:“有百年复生者,今芳体如故,何不效之?”叹曰:“此有定数。世传灵迹,半涉幻妄。

要欲复起动履[34],亦复何难?但不能类生人,故不必也。“乃启棺人,尸即自起,亭亭可爱。探其怀,则冷若冰雪。遂将入棺复卧,徐强止之。婢曰:”妾过蒙夫人宠,主人自异域来,得黄金数万,妾窃取之,亦不甚追问。后濒危[35],又无戚属,遂藏以自殉。夫人痛妾夭谢,又以宝饰入殓。身所以不朽者,不过得金宝之馀气耳。若在人世,岂能久乎?必欲如此,切勿强以饮食;若使灵气一散,则游魂亦消矣。“徐乃构精舍,与共寝处。笑语一如常人;但不食不息,不见生人。年余,徐饮薄醉,执残沥强灌之[36];立刻倒地,口中血水流溢,终日而尸已变。哀悔无及,厚葬之。

异史氏曰:“夫人教子,无异人世;而所以待师者何厚也!不亦贤乎!

余谓艳尸不如雅鬼,乃以措大之俗莽[37],致灵物不享其长年,惜哉!“

章丘朱生[38],秦刚鲠[39],设帐于某贡士家。每谴弟子,内辄遣婢为乞免,不听。一日,亲诣窗外,与朱关说[40].朱怒,执界方大骂而出[41].妇惧而奔;朱追之,自后横击臀股,锵然作皮肉声。令人笑绝[42]!长山某[43],每延师,必以一年束金,合终岁之虚盈[44],计每日得如干数;又以师离斋、归斋之日,详记为籍;岁终,则公同按日而乘除之[45].马生馆其家,初见操珠盘来[45],得故甚骇;既而暗生一术,反嗔为喜,听其复算不少校。翁大悦,坚订来岁之约。马辞以故。遂荐一生乖谬者自代。及就馆,动辄诟骂,翁无奈,悉含忍之。岁抄,携珠盘至。生勃然忿极,姑听其算。

翁又以途中日,尽归子西[47],生不受,拨珠归东[48].两争不决,操戈相向[49],两人破头烂额而赴公庭焉。

据《聊斋志异》铸雪斋抄本

“注释”

[1]河间:府名,府治在今河北省河间县。

[2]设教:实施教化!此指坐馆执教。恩:旧县名,故治在山东省西北部马颊河西岸。现已撤销。

[3]腊初:农历十二月初。腊,腊月,农历十二月腊祭百神,故称“腊月”。

[4]撤帐:古称教书为“设帐”,称年终散馆为“撤帐”。

[5]敬业:此为施叟真名。取意于《礼记·学记》:“一年视离经辨志,三年视敬业乐群。”

[6]受贽稷门:接受稷门的聘请。贽,指送给教师的聘金。稷门,战国时齐国都城临淄城西边南首门;这里代指临淄。

[7]苟就:犹言屈就;敬辞。

[8]束仪:犹言束脩。古时亲友之间互相赠献的一种礼物,后专指学生向老师致送的酬金。

[9]信行:行事遵守信义。

[10]礼函:致送聘金的函封;类似今之聘书。礼,贽币。

[11]沤钉兽镮,贵族府第的门饰。沤钉,门上水泡形的黄色铆钉。兽镮镊,铸有兽口衔环图像的门环。

[12]指挥使:官名,军卫之长官。明代内外各卫皆置指挥使等官。

[13]下食:添菜让客。下,布。

[14]游语:游词浮语,指轻浮的话语。

[15]雅敬:非常尊敬。

[16]缓颊:婉言代为讲情。

[17]日课:每天按照规定所学的课业。

[18]责:责成;要求。工:指精干所学。

[19]俺禁:约束。

[20]素食:无功而食。《诗·魏风·伐檀》:“彼君子号,不幸食兮。”

[21]脉脉(mò—mò未末)不语:相视不语。

[22]倡侧:同“逼厌”,狭窄。

[23]封堆植树:聚土为坟,植树为记。

[24]温凉:据二十四卷抄本,原作“温和”。

[25]祓(fú浮)除不样:古时除灾求福的一种祭仪,一般于岁首行之。

[26]式微衰微,语出《诗·邶风·式微》。式,发语辞。微,衰落。

[27]挼挲(ruó—Suō若梭):揉搓,按摩。疴(Kē颗):病。

[28]展墓:谒墓。

[29]岁抄:年终。

[30]市榇:买棺。市,买。榇,棺材。

[31]东昌:府名,府治在个山东省聊城县。

[32]舍宇:宅舍,这里指墓穴。

[33]离逷(tì):远离。逷,远。

[34]动履:举步,指行走。

[35]濒危:指病危。濒,迫近。

[36]残沥:杯中剩酒。沥,清酒。

[37]措大:旧时对贫寒读书人的轻慢称呼。俗莽:庸俗鲁莽。

[38]章丘:县名,个山东省章丘县。

[39]刚鲠:刚正耿直。

[40]关说:讲情。

[41]界方:也称“戒方”,旧时塾师对学童施行体罚的界尺。

[42]笑绝:笑煞。

[43]长山:旧县名,在今山东省桓台县南。

[44]终岁之虚盈:指全年的实际天数。虚盈,指月小月大。

[45]乘除:计算。

[46]珠盘:算盘。

[47]以途中日,尽归于西:把塾师就馆时在路上的日数都算在塾师的账上,不给工资。西,西席,旧时对家塾教师的称呼。

[48]拨珠归东:拨动算盘珠,算在主人的账上。东,东家,旧时塾师对主人的称呼。

[49]操戈:指动武。操,持。戈,兵器。

单父宰

青州民某,五旬余,继娶少妇。二子恐其复育,乘父醉,潜割睾丸而药糁之[1].父觉,托病不言。久之,创渐平。忽入宝,刀缝绽裂,血溢不止,寻毙。妻知其故,讼于官。官械其子[2],果伏[3].骇曰:“余今为‘单父宰’矣[4]!”并诛之。

邑有王生者,娶月余而出其妻。妻父讼之。时淄宰辛公[5],问王:“何放出妻?”答云:“不可说。”固诘之,曰:“以其不能产育耳。”公曰:“妄哉!月余新妇,何如不产?”忸怩久之[6],告曰:“其阴甚偏。”公笑曰:“是则偏之为害,而家之所以不齐也[7].”此可与“单父宰”并传。一笑。

据《聊斋志异》铸雪斋抄本

“注释”

[1]药糁(sǎn伞)之:撒上药粉。糁,粉末。

[2]械:用刑。

[3]伏:服罪。

[4]单(Shàn善)父宰:单父,春秋鲁邑名,明清为单县地,属山东兖州府。孔子弟子宓不齐(字子贱)尝为单父宰,弹琴,身不下堂,而单父理,见《史记·仲尼弟子列传》。又,单父谐音为“骟父”(儿子阉割父亲),此官自嘲为“单父宰”,是慨叹自己成了骗父之民的宫宰。

[5]淄宰辛公:辛民,字先民,直隶大兴举人,顺治元年任淄川知县,三年升西安府同知。挂冠后,放迹山水,改名霜翊,字严公,著诗文以自娱。

传见乾隆《淄川县志》四。

[6]忸怩(niǔní扭尼):羞惭貌。

[7]家不齐:家政不修。指夫妻失和,家庭破裂。《礼记·大学》:“欲治其国者,先齐其家;欲齐其家者,先修其身。”又,《白虎通·嫁娶》:“妻者,齐也。”不齐,犹言不妻,谓不能履行妻的职守。

孙必振

孙必振渡江[1],值大风雪,舟船荡摇,同舟大恐。忽见金甲神立云中[2],手持金字牌下示;诸人共仰视之,上书“孙必振”三字,甚真。众谓孙:“必汝有犯天谴,请自为一舟,勿相累。”孙尚无言,众不待其肯可,视旁有小舟,共推置其上。孙既登舟,回首,则前舟覆矣。

据《聊斋志异》铸雪斋抄本

“注释”

[1]孙必振:字孟起,山东诸城县人。顺治十六年进士。授河南怀庆府(治今沁阳县)推官,监漕,却陋例二千金,令民开渠溉田千余亩。补山西陵川知县,凿山开道以通行旅,人号“孙公峪”。行取河南道御史,视浙江盐政。

迁掌河南道。三藩平后,尝劾投诚之遵义总兵李师膺混厕囚俘,冒滥今职,又劾吏部铨法不公,险被中以危法。旋以病归,卒于乡。见光绪《山东通志》一七五《人物志》十一。

[2]金甲神:即“金刚力士”。省称“金刚”。传说中佛、道两教皆有的护法神。

邑人

邑有乡人,素无赖[1].一日,晨起,有二人摄之去。至市头,见屠人以半猪悬架上,二人便极力推挤之,遂觉身与肉合,二人亦径去。少间,屠人卖肉,操刀断割,遂觉一刀一痛,彻于骨髓。后有邻翁来市肉,苦争低昂[2],添脂搭肉,片片碎割,其苦更惨。肉尽,乃寻途归[3];归时,日已向辰[4].家人谓其晏起[5],乃细述所遭。呼邻问之,则市肉方归,言其片数、斤数,毫发不爽。崇朝之间[6],已受凌迟一度[7],不亦奇哉!

据《聊斋志异》铸雪斋抄本

“注释”

[1]无赖:奸猾。无操守。

[2]苦争低昂:力争秤高、秤低。

[3]寻途:沿着旧路。寻,循,缘。

[4]向辰:接近辰时。辰时相当于早上七点至九点。

[5]晏起:起床晚。晏,晚。

[6]崇朝(zhāo昭):终朝。从天亮到早饭之间。崇,终尽。

[7]凌迟:即剐刑。封建酷刑之一,对犯者碎割其肉至死。一度:一次。

元宝

广东临江山崖巉岩[1],常有元宝嵌石上[2].崖下波涌,舟不可泊。或荡桨近摘之,则牢不可动;若其人数应得此,则一摘即落,回首已复生矣。

据《聊斋志异》铸雪斋抄本

“注释”

[1]巉岩:险峻的山岩。

[2]元宝:马蹄形银锭。

研石

王仲超言[1]:“洞庭君山间有石洞[2],高可容舟,深暗不测,湖水出入其中。尝秉烛泛舟而入,见两壁皆黑石,其色如漆,接之而软;出刀割之,如切硬腐[3].随意制为研[4],既出,见风则坚凝过于他石。试之墨,大佳。

估舟游楫,往来甚众,中有佳石,不知取用,亦赖好奇者之品题也[5].“

据《聊斋志异》铸雪斋抄本

“注释”

[1]王仲超:未详。

[2]洞庭君山:君山又名湘山,在湖南省洞庭洞中,相传为女神湘君住处。

见《水经注·湘水》。

[3]硬腐:豆腐干。

[4]研:通“砚”。

[5]品题:称扬。

武夷

武夷山有削壁千仞[1],人每于下拾沉香玉块焉[2].太守闻之,督数百人作云梯[3],将造顶以觇其异,三年始成。太守登之,将及巅,见大足伸下,一拇粗于……衣杵,大声曰:“不下,将堕矣!”大惊,疾下。才至地,则架木朽折,崩坠无遗。

据《聊斋志异》铸雪斋抄本

“注释”

[1]武夷山:在个福建省武夷山市西南,相传汉有武夷君居此山,故名。

[2]沉香:香木名。其木材及树脂可作薰香料。以其入水能沉,又名沉水香。

[3]云梯:一种安置在底架上,可以移动的高梯;古代常用作乘城之具。

大鼠

万历间[1],宫中有鼠,大与猫等,为害甚剧。遍求民间佳猫捕制之,辄被瞰食。适异国来贡狮猫[2],毛白如雪。抱投鼠屋,阖其扉,潜窥之。猫蹲良久,鼠逡巡自穴中出[3],见猫,怒奔之。猫避登几上,鼠亦登,猫则跃下。

如此住复,不啻百次。众咸谓猫怯,以为是无能为者[4].既而鼠跳掷渐迟[5],硕腹似喘,蹲地上少休。猫即疾下,爪掬顶毛,口龁首领,辗转争持,猫声呜呜,鼠声啾啾。启扉急视,则鼠首已嚼碎矣。然后知猫之避,非怯也,待其情也。彼出则归,彼归则复[6],用此智耳。噫!匹夫按剑[7],何异鼠乎!

据《聊斋志异》铸雪斋抄本

“注释”

[1]万历:明神宗朱翊钧年号,公元一五七三至一六一九年。

[2]狮猫:猫的一种,俗称狮子猫。长毛巨尾,较名贵。

[3]逡巡:犹豫不前。窥探警觉的样子。

[4]无能为:无本领,无所作为。

[5]跳掷:跳跃。

[6]“彼出则归”二句:《左传·昭公三十年》:“彼出则归,彼归则出,楚必道敝。”讲的是用运动战术敝敌制胜。此化用其意。

[7]匹夫按剑:指庸人斗狠,勇而无谋。匹夫,庸人。按剑,怒貌。意本《孟子·梁惠王》下:“夫抚剑疾视曰:‘彼恶敢当我哉!’此匹夫之勇,敌一人者也。”

张不量

贾人某,至直隶界[1],忽大雨雹[2],伏禾中。闻空中云:“此张不量田,勿伤其稼。”贾私意张氏既云“不良”,何反枯护[3].雹止,人村,访问其人,且问取名之义。盖张素封,积粟甚富。每春贫民就贷,偿时多寡不校[4],悉内之[5],未尝执概取盈[6],故名“不量”,非不良也。众趋田中,见棵穗摧折如麻[7],独张氏诸田无恙。

据《聊斋志异》铸雪斋抄本

“注释”

[1]直隶:清代直隶省,即今河北省。

[2]大雨(yù玉)雹:冰雹下得很大。雨,降。

[3]祜护:赐福庇护。祜,福。

[4]不校:不计较。校,通“较”。

[5]内:通“纳”。接受。

[6]执概取盈:意谓躬操斗饼,务取足数。概,量取谷物时刮平斗斛的尺状工具,俗称“斗趟子”。

[7]稞穗:犹“棵穗”。指禾杆及禾穗。

牧竖

两牧竖人山至狼穴[1],穴有小狼二,谋分捉之。各登一树,相去数十步。

少顷,大狼至,入穴失子,意甚仓皇[2].竖于树上扭小狼蹄耳故今嗥;大狼闻声仰视,怒奔树下,号且爬抓。其一竖又在彼树致小狼鸣急;狼辍声四顾,始望见之,乃舍此趋彼,跑号如前状。前树又呜,又转奔之。口无停声,足无停趾,数十往复,奔渐迟,声渐弱;既而奄奄僵卧[3],久之不动。竖下视之,气已绝矣。今有豪强子[4],怒目按剑,若将搏噬[5];为所怒者,乃阎扇去[6].豪力尽声嘶,更无敌者,岂不畅然自雄[7]?不知此禽兽之威,人故弄之以为戏耳[8].

据《聊斋志异》铸雪斋抄本

“注释”

[1]牧竖:牧童。竖,童仆。

[2]仓皇:慌乱。惊惶失措。

[3]奄奄:气息微弱的样子。[4]豪强子:强梁霸道的人。

[5]搏噬:攫而食之。搏,攫取。

[6]阎扇:关门。扇,指门扇。

[7]畅然白雄:得意地白命为英雄。

[8]弄之:捉弄他。

富翁

富翁某,商贾多贷其资。一日出,有少年从马后,问之,亦假本者[1].翁诺之。既至家[2],适几上有钱数十[3],少年即以手叠钱,高下堆垒之[4].翁谢去,竟不与资。或问故,翁曰:“此人必善博[5],非端人也[6].所熟之技,不觉形于手足矣。”访之果然。

据《聊斋志异》铸雪斋抄本

“注释”

[1]假本:借本钱。

[2]既至家:此从二十四卷抄本,底本无“家”字。

[3]适:恰遇。凑巧。

[4]高下堆垒之:摞成高低不等的几叠。

[5]善博:好赌博。

[6]端人:正派人,规矩人。

王司马

新城王大司马霁字镇北边时[1],常使匠人铸一大杆刀[2],阔盈尺,重百钩。每按边[3],辄使四人扛之。卤簿所止[4],则置地上,故今北人捉之人力撼不可少动。司马阴以桐木依样为刀,宽狭大小无异,贴以银箔[5],时于马上舞动。诸部落望见,无不震惊。又于边外埋苇薄为界[6],横斜十余里。

状若藩篱,扬言曰:“此吾长城也。”北兵至,悉拔而火之。司马又置之。

既而三火,乃以炮石伏机其下[7],北兵焚薄,药石尽发,死伤甚众。既遁去,司马设薄如前。北兵遥望皆却走,以故帖服若神。后司马乞骸归,塞上复警。

召再起;司马时年八十有三,力疾陛辞[8].上慰之曰:“但烦卿卧治耳[9].”

于是司马复至边。每止处,辄卧幛中[10].北人闻司马至,皆不信,因假议和,将验真伪。启帘,见司马但卧[11],皆望榻伏拜,桥舌而退[12].

据《聊斋志异》铸雪斋抄本

“注释”

[1]“新城王大司马”句:王象乾,见卷一《四十千》注。镇北边:从明代万历二十年至天启、崇帧间,王象乾四度总督宣大、蓟辽军务,力主款抚,边境以安。史称“居边镇二十年,始终以抚西部成功名”。参康熙《新城县志》七本传。

[2]大杆刀:长柄大刀。

[3]按边:巡视边防。按,巡行。

[4]卤簿:扈从仪仗。汉以前汉帝王驾出用卤簿,以后下及王公大臣。卤,护卫所用大盾。簿,谓扈从先后有序,皆载之簿籍。

[5]银箔,此从二十四卷抄本,底本作“银薄”。银纸。

[6]苇薄:苇帘;以绳编芦苇为之。薄,帘、席。

[7]炮石:古代炮车用机括发石。中旬谓在炮石下埋以机括和火药,燃发后杀伤敌人,仿佛后世之地雷。按,此段叙述,康熙《新城县志》作“相地穿坎,痊火器植木签以侍”。

[8]“后司马乞骸归”数句;天启中,王象乾以继母艰去官。天启七年,明思宗即位,象乾即家以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总督宣大行边。次年(即崇帧元年)春陛辞赴任,时年八十三岁。事竟,复以疾乞休。祟帧三年,卒于家,年八十五。见同上。

[9]烦卿卧治:意谓借助重望,不芳而治。卧治,安卧治享,即不劳而洽。

语出《史记·汲黯列传》。

[10]樟:通“帐”。指军中营帐。

[11]但卧:但然高卧。安卧。

[12]桥(jiǎo矫)舌:翘舌不能出声。形容惊讶或畏惧。

岳神

扬州提同知[1],夜梦岳神召之[2],词色愤怒。仰见一人侍神侧,少为缓颊。醒而恶之。早诣岳庙,默作祈禳。既出,见药肆一人,绝肖所见,问之,知为医生。及归,暴病。特遣人聘之。至则出方为剂,暮服之,中夜而卒。或言:阎罗王与东岳天子,日遣侍者男女十万八千众[3],分布天下作巫医[4],名“勾魂使者”[5].用药者不可不察也!

据《聊斋志异》铸雪斋抄本

“注释”

[1]同知:府州佐武官,此指府同知。

[2]岳神:即下文“东岳天子”,指泰山神“东岳天齐仁圣大帝”。传说主宰人之生死,为百鬼之主帅。参卷一《鹰虎神》“东岳庙”注。

[3]侍者:指供神役使的鬼卒。

[4]巫医:巫师和医师。古代巫与医相通,故常因类连称。

[5]勾魂使者:追掇罪人灵魂的差役(鬼卒)。

小梅

蒙阴王慕贞[1],世家于也。偶游江浙,见媪哭于途,诘之。言:“先夫止遗一子,今犯死刑,谁有能出之者?”王素慷慨,志其姓名,出橐中金为之斡旋[2],竟释其罪。其人出,闻王之救己也,茫然不解其故;访诣旅邱,感位谢问。王曰:“无他,怜汝母老耳。”其人大骇曰:“母故已久。”王亦异之。抵暮,温来申谢,王咎其谬诬。媪曰:“实相告:我东山老狐也。

二十年前,曾与儿父有一夕之好,放不忍其鬼之馁也[3].“王惊然起敬,再欲诘之,已杳。

先是,王妻贤而好佛,不茹荤酒;治洁室,悬观音像,以无子,日日焚祷其中。而神又最灵,辄示梦,教人趋避[4],以故家中事皆取决焉。后有疾,綦笃,移榻其中;又别设锦裀于内室而扃其户,若有所伺。王以为惑,而以其疾势昏瞀[5],不忍伤之。卧病二年,恶嚣[6],常屏人独寝。潜听之,似与人语;启门视之,又寂然。病中他无所虑,有女十四岁,惟日催治装遣嫁。

既醮,呼王至榻前,执手曰:“今诀矣[7]!初病时,菩萨告我命当速死:念不了者,动女未嫁,因赐少药,伸延息以待。去岁,菩萨将回南海,留案前侍女小梅,为妾服役。今将死,薄命人又无所出[8].保儿,妾所怜爱,恐娶悍怒之妇,今其子母失所。小梅姿容秀美,又温淑,即以为继室可也。”盖王有妾,生一子,名保儿。王以其言荒唐,曰:“卿素敬者神,今出此言,不已亵乎[9]?”答云:“小梅事我年馀[10],相忘形骸[11],我已婉求之矣。”

问:“小梅何处?”曰:“室中非耶?”方欲再诘,闭目已逝。

王夜守灵帏[12],闻室中隐隐啜泣[13],大骇,疑为鬼。唤诸婢妾启钥视之,则二八丽者,绞服在室[14].众以为神,共罗拜之。女敛涕扶掖[15].王凝注之,俯首而已。王曰:“如果亡空之言非妄[16],请即上堂,受儿女朝谒[17];如其不可,仆亦不敢妄想,以取罪过。”女舰然出[18],竟登北堂[19].王使婢为设坐南向,王先拜,女亦答拜;下而长幼卑贱,以次伏叩,女庄容坐受;惟妾至,则挽之。自夫人卧病,婢情奴偷[20],家久替。众参已[21],肃肃列恃[22].女曰:“我感夫人盛意,羁留人间,又以大事相委,汝辈宜各洗心[23],为主效力,从前愆尤[24],悉不计校;不然,莫谓室无人也!”共视座上,真如悬观音图像,时被微风吹动。闻言惊惕[25],哄然并诺。女乃排拨丧务[26],一切井井[27].由是大小无敢懈者。女终日经纪内外[28],王将有作,亦禀白而行;然虽一夕数见,并不交一私语。既殡,王欲申前约,不敢径告,嘱妾微示意。女曰:“妾受夫人谆嘱[29],义不容辞;但匹配大礼,不得草草。年伯黄先生[30],位尊德重,求使主秦晋之盟[31],则惟命是听。”时沂水黄太仆[32],致仕闲居,于王为父执[33],往来最善。王即亲诣,以实告。黄奇之,即与同来。女闻,即出展拜。黄一见,惊为天人,逊谢不敢当礼[34];既而助妆优厚[35],成礼乃去。女馈遗枕履,若奉舅姑,由此交益亲,合卺后,王终以神故,亵中带肃,时研诘菩萨起居[36].女笑曰:“君亦太愚,焉有正直之神[37],而下婚尘世者?”主力审所自[38].女曰:“不必研穷[39],既以为神,朝夕供养,自无殃咎[40].”

女御下常宽[41],非笑不语;然婢贱戏押时,遥见之,则默默无声。女笑谕曰:“岂尔辈尚以我为神耶?我何神哉!实为夫人姨妹,少相交好;姊病见思,阴使南村王姥招我来。第以日近姊夫,有男女之嫌,故托为神道[42],闭内室中,其实何神。”众犹不信。而日侍边傍,见其举动,不少异于常人,

浮言惭息。然即顽奴钝婢,王素挞楚所不能化者,女一言无为乐于奉命。皆云:“并不自知。实非畏之;但睹其貌,则心自柔,故不忍拂其意耳。”以此百废具举。数年中,田地连阡[43],仓库万石矣。

又数年,妾产一女。女生一子——子生,左臂有朱点,因字小红,弥月[44]女使王盛筵招黄,黄贺仪丰握,但辞以耄[45],不能远涉;女遣两温强邀之,黄始至。抱儿出,袒其左臂,以示命名之意。又再三问其吉凶。黄笑日,“此喜红也,可增一字,名喜红。,,女大悦,更出展叩[46],是日,鼓乐充庭,贵戚如市。黄留三日始去。忽门外有舆马来,逆女归宁。向十余年,井无瓜葛,共议之,而女若不闻。理妆竟,抱子于怀,要王相送,王从之。至二三十里许,寂无行人,女停舆,呼王下骑,屏人与语,曰:”王郎王郎,会短离长,谓可悲否?“王惊问故,女曰:”君谓妾何人也?“答曰:”不知。“女曰,”江南拯一死罪,有之乎?“曰:”有。“曰:”哭于路者吾母也;感义而思所报,乃因夫人好佛,附为神道,实将以妾报君也,今幸生此褪褓物,此愿已慰。妾视君晦运将来[47],此儿在家,恐不能育,故借归宁,解儿危难,君记取:家有死口时,当于晨鸡初唱,诣西河柳堤上,见有挑葵花灯来者,遮道苦求,可免灾难。“王曰:”诺。“因讯归期。女云:”不可预定。要当牢记吾言[48],后会亦不远也。“临别执手,怆然交涕。俄登舆,疾若风;王望之不见,始返。

经六七年,绝无音问。忽四乡瘟疫流行,死者甚众,一婢病三日死。王念曩嘱,颇以关心。是日与客饮,大醉而睡。既醒,闻鸡鸣,急起至堤头,见灯光闪烁,适已过去。急追之,止隔百步许,愈追愈远,渐不可见,懊恨而返。数日暴病,寻卒。王族多无赖,共凭凌其孤寡[49],田禾树木,公然伐取,家日凌替[50].逾岁,保儿又殇,一家更无所主。族人益横,割裂田产,厩中牛马俱空;又欲瓜分第宅,以妾居故,遂将数人来,强夺鬻之。妾恋幼女,母子环泣,惨动邻里。方危难间,俄闻门外有肩舆人,共觇,则女引小郎自车中出。四顾人纷如市,问:“此何人?”妾哭诉其由。女颜色惨变,便唤从来仆役,关门下钥。众欲抗拒,而手足若痿[51],女令一一收缚,系诸廊柱,日与薄粥三匝。即遣老仆奔告黄公,然后入室哀位。泣已,谓妾曰:“此天数也。已期前月来,适以母病耽延,遂至于今。不谓转盼间已成丘墟[52]!”问旧时婢媪,则皆被族人掠去,又益欷歔.越日,婢仆闻女至,皆自遁归,相见无不流涕。所挚族人,共噪儿非慕贞体胤[53],女亦不置辨。

既而黄公至,女引儿出迎。黄握儿臂,便捋左袂,见朱记宛然,因袒示众人,以证其确。乃细审失物,登簿记名,亲诣邑令。令拘无赖辈,各答四十,械禁严追[54];不数日,田地马牛,悉归故上。黄将归,女引儿位拜日:“妾非世间人,叔父所知也。令以此子委叔父矣[55].”黄曰:“老夫一息尚在,无不为区处[56].”黄去,女盘查就绪,托儿于妾,乃具馔为夫祭扫[57],半日不返。视之,则杯误犹陈,而人杳矣。异史氏曰:“不绝人嗣者,人亦不绝其嗣,此人也而实夭也[58].至座有良朋,车裘可共;迨宿莽既滋,妻子陵夷,则车中人望望然去之矣[59].死友而不忍忘,感恩而思所报,独何人哉!狐乎!倘尔多财,吾为尔宰[60].”

据《聊斋志异》铸雪斋抄本

“注释”

[1]蒙阴:县名,明清属山东省青州府。王慕贞,未详。

[2]斡(Wō握)旋:扭转;调解。

[3]鬼之馁:此从青柯享刻本,底本作“儿之馁”。鬼魂挨饿。指无后嗣,祭享无人。《左传·宣公四年》:“鬼犹求食,若敖氏之鬼不其馁而。”

[4]趋避:指趋吉避凶。

[5]昏督(mào冒):昏乱;神智不清。瞀,紊乱,错乱。

[6]恶嚣:厌恶喧闹。

[7]今诀矣:此从二十四卷抄本,底本作“今决矣”。诀,诀别。

[8]薄命人:王妻自称,意谓自己福运单薄。无所出:谓未曾生育。

[9]不已亵乎:岂不太亵读神明么。已,太,过分。

[10]小梅事我年馀:此从二十四卷抄本,底本无“小梅”二字。

[11]相忘形骸:此从青柯亭本,底本作“相忘形体”。谓二人相得,不分彼此。形骸,躯体。

[12]灵帏:灵樟。遮隔灵床的帐慢。

[13]啜泣:饮位,抽泣。

[14]缞(cuī崔)服:服丧三年者之服:白衣,胸前披麻。

[15]扶掖:自肋下搀抉。

[16]亡室:亡妻。

[17]朝谒,拜见。

[18]靦(miǎn免)然:羞惭貌。

[19]北堂:堂屋;正房。

[20]婢惰奴偷:奴婢们懈怠苟且。偷,苟且,偷懒。《大戴礼·盛德》:“无度量则小者偷堕,大者复靡,而不知足。”

[21]参:参拜。

[22]肃肃:恭敬貌。又严整貌。

[23]洗心,洗涤邪恶之心;犹言改过自新。

[24]愆(qiān千)尤:过失,罪过。

[25]悚(sǒng耸)惕:惶恐戒惧。

[26]排拨,安排指挥。

[27]井井:有条不紊的样子。

[28]经纪:经管。

[29]谆嘱:恳切嘱托。

[30]年伯,对于与父同年登科者的尊称。明清泛称父辈友人。

[31]秦晋之盟,春秋时秦、晋两国世为婚姻,后因以“秦晋”称两姓联姻之好。

[32]沂水黄太仆:未详,疑出虚构。

[33]父执:父亲的挚友。泛指父辈至交。

[34]逊谢:谦逊推辞。

[35]助妆:赠助妆奁之费;指赠送婚礼贺仪。

[36]起居:日常生活。

[37]正直之神:古人认为神有聪明正直而始终如一的品格。《左传·庄公三十一年》:“史嚣曰:神,聪明正直而壹者也。”

[38]所自:来历。

[39]研穷:犹言追根究底。

[40]殃咎:灾患。

[41]御下常宽对待下人常很宽容。御,驾驭,对待。

[42]神道:神术或神意。

[43]连吁:阡陌相连;谓地产增多。

[44]弥月:指婴儿出生满月之庆。

[45]窒(mào冒):年高。《礼记·曲礼》:“八十、九十曰耄。”

[46]展叩:相见叩谢。

[47]晦运:不吉利的命运。

[48]要当:一定要。

[49]凭凌:侵夺。

[50]凌替:衰落。

[51]倭(wěi委):筋肉痿缩,偏枯之疾。此谓瘫软无力。

[52]转盼间:犹转眼间。形容短暂。

[53]体胤:亲生骨肉。胤,嗣。

[54]械禁:桎梏手足而禁闭之。

[55]委:委托。遗累。

[56]区处:安排料理。

[57]祭扫:致祭,扫墓。

[58]“此人”句:意谓上述情况虽属人事,实由天意。

[59]“至座有良朋”五句:分别刻画主人盛时和衰后朋友的不同态度。

座有良朋,即李邕所谓“座上客常满,樽中酒不空”。车裘可共,即子路所谓“愿车马,衣轻裘,与朋友共,敝之而无憾”。二句写主人家势盛时,有美酒车裘供客,朋友亦乐与共享富贵。“迨宿莽既滋”以下三句,则写主人死后,家势衰落,昔日朋友不仅莫肯顾恤遗属,抑且去之惟恐不远、不速。

宿莽既滋,墓草萌出新芽,指主人死后经年。《礼记·檀弓》上:“朋友之墓,有宿草而不哭焉。”车中人,乘高车的人,指有地位的朋友。望望然去之,不高兴地离开,惟恐遗属有所告求。《孟子·公孙丑》上:“望望然去之,若将浼焉。”此用其意。陵夷,此从青柯亭本,底本作“凌夷”。

[60]宰:管家。

药僧

济宁某,偶于野寺外,见一游僧,向阳们虱[1];杖挂葫芦,似卖药者。

因戏曰:“和尚亦卖房中丹否[2]?”僧曰:“有。弱者可强,微者可巨,立刻见效,不俟经宿。”某喜,求之。僧解钠角[3],出药一丸,如黍大[4],令吞之。约半炊时,下部暴长;逾刻自们,增于旧者三之一。心犹未足,窥僧起遗[5],窃解衲,拈二三丸并吞之。俄觉肤若裂,筋若抽,项缩腰橐[6],而阴长不已。大惧,无法。僧返,见其状,惊曰:“子必窃吾药矣!”急与一九,始觉休止。解衣自视,则几与两股鼎足而三矣。缩颈蹒跚而归[7],父母皆不能识。从此为废物,日卧街上,多见之者。

据《聊斋志异》铸雪斋抄本

“注释”

[1]向阳扪虱:在向阳处捉虱子。

[2]房中丹:指增进性功能的一类丹药。

[3]衲:僧衣。即百衲衣。

[4]黍(shǔ鼠):粘米,俗称“黄米子”。

[5]遗:入厕。

[6]项缩腰橐(tuó驼):此从青柯亭刻本:底本作“顶缩腰橐”。橐,通“驼”,谓腰背弯曲。

[7]蹒跚(pánshān盘珊):踱行貌。

于中丞

于中丞成龙[1],按部至高邮[2].适巨绅家将嫁女,装奁甚富,夜被穿箭席卷而去[3].刺史无术[4].公令诸门尽闭,止留一门放行人出入,吏目守之[5],严搜装载。又出示,谕阎城户口各归第宅[6],候次日查点搜掘,务得赃物所在。乃阴嘱吏目:设有城门中出入至再者[7],捉之。过午得二人,一身之外,并无行装。公曰:“此真盗也。”二人诡辨不已。公令解衣搜之,见袍服内着女衣二袭[8],皆奁中物也。盖恐次日大搜,急于移置,而物多难携,故密着而屡出之也。

又公为宰时[9],至邻邑。早旦,经郭外,见二人以床异病人,覆大被;枕上露发,发上簪凤钗一股[10],侧眠床上。有三四健男夹随之,时更番以手拥被[11],令压身底,似恐风入。少顷,息肩路侧,又使二人更相为荷[12].于公过,遣隶回问之,云是妹子垂危,将送归夫家。公行二三里,又遣隶回,视其所入何村。隶尾之,至一村舍,两男子迎之而入。还以白公。公谓其邑宰:“城中得无有劫寇否[13]?”宰曰:“无之。”时功令严[14],上下讳盗,故即被盗贼劫杀,亦隐忍而不敢言[15].公就馆舍[16],嘱家人细访之,果有富室被强寇人家,炮烙而死[17].公唤其子来,诘其状。子固不承。公曰:“我已代捕大盗在此,非有他也。”子乃顿首哀泣,求为死者雪恨。公叩关住见邑宰,差健役四鼓出城[18],直至村舍,捕得八人,一鞠而伏。诘其病妇何人,盗供:“是夜同在匀栏[19],故与妓女合谋,置金床上,令抱卧至窝处始瓜分耳[20].”共服于公之神[21].或问所以能知之故,公曰:“此甚易解,但人不关心耳。岂有少妇在床,而容人手衾底音,且易肩而行[22].其势甚重;交手护之,则知其中必有物矣。若病妇昏愦而至[23],必有妇人倚门而迎;止见男子,并不惊问一言,是以确知其为盗也。”

据《聊斋志异》铸雪斋抄本

“注释”

[1]于中丞成尤,干成尤,字北溟,山西永宁州(今离石县)人。崇祯时副贡。顺洽末,授广西罗城知县。康熙间,历宫直隶巡抚,擢兵部尚书,总督江南江西。二十三年,兼摄江苏、安徽两省巡抚事,未几,卒于官。溢清端。于为官简陋臼奉,而所至申明保甲,好微行炯知民隐,摘发盗贼。康熙称之为“古今第一廉吏”,《清史稿》二七七有传。下文称“按部至高邮”,知本段所记为于出任两江总督启事。

[2]按部:谓巡视属下州县。高邮:明清时州名,属扬州府,州治即今江苏省高邮县。

[3]穿窬(yú鱼):穿壁逾墙。指偷窃行为。《论语·阳货》:“色厉而内荏:譬诸小人,其犹穿箭之盗也与。”注:“穿,穿壁;窬,窬(踰)墙。”

[4]刺史:知州的别称。

[5]吏目:官名。明清州置吏目,职掌缉捕、守狱及文书等事。

[6]谕阖城户口:此从二十四卷抄本,底本“阖”作“阁”。

[7]再:两次。

[8]二袭:两身。衣裳一套叫一袭。

[9]宰:知县。本段记述于成龙初任广西罗城县佃县时事。于在罗城七年,政绩最著,被举卓异。参《清史稿》本传及易宗夔《新世说·政事》。

[10]凤钗:股端镌作风头状的发钗。又叫凤头钗。

[11]更番:轮换。拥;推而塞之。

[12]二人,此从二十四卷抄本,底本作“一人”。

[13]劫寇:被劫失盗之事。

[14]功令,此从二十四卷抄本,原作“公今”。朝廷考核官员的有关条例。

[15]隐忍:隐瞒、忍耐。

[16]馆舍:驿馆。

[17]炮烙:指强盗逼财所施烧的之刑。

[18]四鼓:四更天,谓天未明。

[19]勾栏:此从青柯亭本,底本作“钩栏”。指妓院。

[20]窝处:窝藏赃物之所。藏匿罪犯或赃物的主家,称为“窝主”或“窝停主人”,见洪迈《夷坚志》及《元典章》。

[21]神:神明;明察。

[22]易肩:指换人扛抬。

[23]昏愦:昏迷不醒,谓病重。

皂隶

万历间,历城令梦城隍索人服役[1],印以皂隶八人书姓名于碟[2],焚庙中;至夜,八人皆死,庙东有酒肆,肆主故与一隶有素。会夜来沽酒,问:“款何客?”答云:“僚友甚多[3],沽一尊少叙姓名耳。”质明,见他役,始知其人已死。入庙启扉,则瓶在焉,贮酒如故。归视所与钱,皆纸灰也,令肖八像于庙[4].诸役得差,皆先酬之乃行[5];不然,必遭答谴。

据《聊斋志异》铸雪斋抄本

“注释”

[1]历城:县名,明清为山东济南府附郭之县。

[2]皂隶:指县署衙役。明制,官府衙役服皂色盘领衫。牒:简牒,指录名纸札。

[3]僚友:指同署供职的衙役。僚,服事执役的人。

[4]口令:指历城知县。

[5]口酬:报谢。酪奠致谢。

绩女

绍兴有寡媪夜绩[1],忽一少女推扉入,笑曰:“老姥无乃劳乎[2]?”

视之,年十八九,仪容秀美,袍服炫丽。温惊问,“何来?”女曰:“怜媪独居,故来相伴。”媪疑为侯门亡人[3],苦相诘。女曰:“媪勿惧。妾之孤[4],亦犹温也,我爱姐洁,故相就。两免岑寂[5],固不佳耶[6]?”媪又疑为狐,默然犹豫。女竟升床代绩,曰:“媪无忧,此等生活,妾优为之[7],定不以口腹相累[8].”媪见其温婉可爱,遂安之。

夜深,谓媪曰:“携来衾枕,尚在门外,出瘦时,烦捉之[9].”媪出,果得衣一裹。女解陈榻上,不知是何等锦绣,香滑无比。媪亦设布被,与女同塌。罗衿甫解[10],异香满室,既寝,媪私念。遇此佳人,可惜身非男子。

女子枕边笑曰:“姥七旬,犹妄想耶?”媪曰:“无之。”女曰:“既不妄想,奈何欲作男子?”媪愈知为狐,大惧。女又笑曰:“愿作男子何心,而又惧我耶?”媪益恐,股战摇床。女曰:“嗟乎!胆如此大,还欲作男子!

实相告:我真仙人[11],然非祸汝者,但须谨言,衣食自足。“媪早起,拜于床下。女出臂挽之,臂腻如脂,热香喷溢;肌一着人,觉皮肤松快。媪心动,复涉遐想。女哂曰:”婆子战栗才止,心又何处去矣!使作丈夫,当为情死。“媪曰:”使是丈夫,今夜那得不死!“由是两心浃洽[12],日同操作。视所绩,匀细生光;织为布,晶莹如锦,价较常三倍。媪出,则扁其户;有访温者,辄于他室应之。居半载,无知者。

后媪渐泄于所亲,里中姊妹行皆托温以求见,女让曰[13]:“汝言不慎,我将不能久居矣。”姐悔失言,深自责;而求见者日益众,至有以势迫媪者。

温涕位自陈,女日:“若诸女伴,见亦无妨;恐有轻薄儿,将见狎侮。”温复哀恳,始许之,越日,老温少女,香烟相属于道。女厌其烦,无贵贱,悉不交语;惟默然端坐,以听朝参而已。乡中少年闻其美,神魂倾动,媪悉绝之。

有费生者,邑之名士,倾其产,以重金啗媪。,媪诺,为之诸。女已知之,责曰,“汝卖我耶?”媪伏地自投。女日:“汝贪其赂,我感其痴[14],可以一见。然而缘分尽矣。”媪又伏叩。女约以明日。生闻之,喜,具香烛而往,入门长揖。女帘内与语,问:“君破产相见,将何以教妾也?”生曰:“实不敢他有所千。只以王嫱、西子,徒得传闻对;如不以冥顽见弃[15],俾得一阔眼界,下愿已足。若休咎自有定数,非所乐闻[16].”忽见布幕之中,容光射露,翠黛朱樱[17],无不毕现,似无帘幌之隔者。生意炫神驰,不觉倾拜。拜已而起,则厚幕沉沉[18],闻声不见矣。恨怅间,窃恨未睹下体[19];俄见帘下绣履双翘[20],瘦不盈指。生又拜。帘中语曰:“君归休!

妾体情矣!“媪延生别室,烹茶为供。生题《南乡子》[21]一调于壁云:”隐约画帘前,三寸凌波玉笋尘[22];点地分明莲瓣落,纤纤[23],再着重台更可怜。花衬凤头弯[24],入握应知软似绵;但愿化为蝴蝶去,裙边,一嗅馀香死亦甘[25].“题毕而去。女览题不悦,谓媪曰:”我言缘分已尽,今不妄矣。“媪伏地请罪。女曰:”罪不尽在汝。我偶堕情障[26],以色身示人[27],遂被淫词污亵[28],此皆自取,于汝何尤[29],若不速迁,恐陷身情窟,转劫难出矣[30].“遂楼被出。媪追挽之,转瞬已失。

据《聊斋志异》铸雪斋抄本

“注释”

[1]绍兴,县名,明清为绍兴府治。即令浙江省绍兴市。绩:析理丝麻,搓纺成线。

[2]姥(mǔ母):对老妇的尊称。

[3]侯门亡人:谓贵家出逃的姬妾之类。

[4]孤:孤独无依。

[5]二岑寂:孤寂。

[6]固:岂。反。

[7]优为:擅长。

[8]不以口腹相累:谓不须寡媪供给饮食。

[9]捉:提。

[10]罗衿:罗衣衣襟。衿,同“襟”。

[11]仙人,狐精的婉称。

[12]泱洽:融洽。

[13]让:斥责。

[14]痴:钟情。

[15]冥顽:愚钝。

[16]“若休咎”二句:谓一生祸福已由命定,自己不屑置念。

[17]翠黛朱樱:翠眉朱唇。

[18]沉沉,重垂貌。

[19]下体:下身。

[20]绣履双翘:指旧时女子尖足绣鞋翘起的鞋尖。

[21]《南乡子》:本唐教坊曲名,后为词牌名,有单调、双调两体。此为双调,始自冯延已词,宋代苏轼、陆游、辛弃疾等皆有此体词作。

[22]“隐约”二句:谓身隔画帘,隐约看到绩女所着尖小绣鞋。凌波玉笋,指旧时裹足女于所着弓鞋,实兼咏足。曹植《洛神赋》:“凌波微步,罗袜生尘。”杜牧《咏袜诗》:“钢尺裁量减四分,纤纤玉笋裹轻云。”

[23]“点地”二句:写绩女细步走动,足迹象莲花瓣轻柔地洒落地面。

莲瓣,指足印。相传南齐潘妃行于金简莲花铺成的地面上,被赞为“步步生莲花。”见《南史·齐东昏侯纪》。纤纤,谓步履轻柔、细巧。《古诗为焦仲卿妻作》:“纤纤作细步,精妙世无双。”

[24]“再着”二句:谓如改穿高底绣鞋,鞋面复瓣花儿衬着凤鸟,就更加惹人爱怜。重台,本作“重抬”,此从二十四卷抄本。谓重台履,即古之高底鞋。元稹《梦游春》诗:“丛梳百叶舍,金蹙重台履。”又,“重台”

亦下射“花”字,花之复瓣者称重台花。韩偓《香查集·拓媒》诗:“好鸟岂须兼比翼,异花何必更重台。”凤头:鞋面绣饰;鞋头绣凤鸟为饰者称风头鞋。见马缟《中华古今注》及苏轼《谢人惠云中方民》诗自注。

[25]“入握”四句:想象女足香软,表示如有缘亲近,死也甘心。

[26]情障:谓因情爱而造成业障。此处犹言“情网”。

[27]色身,眼力能见之身,俗谓肉胎几身。佛家语,见《楞严经》。

[28]污亵:砧污。

[29]尤:怨恨。

[30]转劫:历劫。劫,梵语“劫波”音译之省。

红毛毡

红毛国,旧许与中国相贸易[1].边帅见其众,不许登岸。红毛人固请:“赐一毡地足矣。”帅思一毡所容无几,许之。其人置毡岸上,仅容二人;拉之,容四五人;且拉且登,顷刻毡大亩许,已数百人矣。短刃井发,出于不意,被掠数里而去。

据《聊斋志异》铸雪斋抄本

“注释”

[1]红毛国,指荷兰。据《明史·和兰传》及《清史稿·邦交志》,自明万历中,荷兰海商始借船舰与中国往来。迄崇帧朝,先后侵扰澎湖、漳州、台湾、广州等地,强求通商,但屡遭中国地方官员驱逐,不许贸易;惟台湾一地,荷兰人以武力据守,始终不去。清顺治间,荷兰要求与清政府建交,至康熙二年遣使入朝。其后清廷施行侮禁。二十二年,荷兰以助剿郑成功父子功,首请开海禁以通市,清廷许之,乃通贸易。本篇所记,系据作者当时传闻,时、地未详。

抽肠

莱阳民某昼卧[1],见一男子与妇人握手入。妇黄肿[2],腰粗欲仰,意象愁苦[3].男子促之曰:“来,来!”某意其苟合者,因假睡以窥所为。既入,似不见榻上有人。又促曰:“速之!”妇便自坦胸怀,露其腹,腹大如鼓。男子出屠刀一把,用力刺入,从心下直剖至脐,蚩蚩有声[4].某大惧,不敢喘息。而妇人攒眉忍受[5],未尝少呻。男子口衔刀,入手于腹,捉肠挂时际;且挂且抽,顷刻满臂。乃以刀断之,举置几上,还复抽之,几既满,悬椅上;椅又满,乃时数十盘,如渔人举网状,望某首边一掷。觉一阵热腥,面目喉隔覆压无缝。某不能复忍,以手推肠,大号起奔。肠堕榻前,两足被挚,冥然而倒。家人趋视,但见身绕猪脏;既人审顾,则初无所有,众各自谓目眩,未尝骇异。及某述所见,始共奇之。而室中井无痕迹,惟数日血腥不散。

指《聊斋志异》铸雪斋抄本

“注释”

[1]莱阳:县名,明清属山东登州府。即今山东省莱阳县。

[2]妇黄肿:此从二十四卷抄本,底本作“妇黄瘇”。

[3]意象:心绪和表情。

[4]蚩蚩:象声词。今通作“嗤嗤”。

[5]攒眉:皱眉。

张鸿渐

张鸿渐,永平人[1].年十八,为郡名士。时卢龙令赵某贪暴,人民共苦之。有范生被杖毙[2],同学忿其冤,将鸣部院[3],求张为刀笔之词[4],约其共事。张许之,妻方氏,美而贤,闻其谋,谏曰:“大凡秀才作事,可以共胜,而不可以共败:胜则人人贪天功[5],一败则纷然瓦解[6],不能成聚。

今势力世界,曲直难以理定;君又孤,脱有翻覆,急难者谁也[7]!“张服其言,悔之,乃婉谢诸生[8],但为创词而去[9].质审一过,无所可否,赵以巨金纳大僚,诸生坐结党被收[10],又追捉刀人[11].张惧,亡去。至凤翔界[12],资斧断绝。日既暮,踟躇旷野,无所归宿。

歘睹小村,趋之。老抠方出阖扉,见生,问所欲为。张以实告,妪曰:“饮食床榻,此都细事;但家无男子,不便留客。”张曰:“仆亦不敢过望,但容寄宿门内,得避虎狼足矣。”妪乃令人,闭门,授以草荐,嘱日:“我怜客无归,私容止宿,未明宜早去,恐吾家小娘子闻知,将便怪罪。”妪去,张倚壁假寐。忽有笼灯晃耀,见妪导一女郎出。张急避暗处,微窥之,二十许丽人也,及门,见草荐,诘妪。妪实告之,女怒曰:“一门细弱[13],何得容纳匪人[14]!”即问:“其人焉住?”张惧,出伏阶下。女审诘邦族,色稍霁,曰,“幸是风雅士,不妨相留。然老奴竟不关白[15],此等草草,岂所以待君子。”命妪引客入舍。俄顷,罗酒浆,品物精洁;既而设锦裀于榻。张甚德之,因私询其姓氏。妪曰:“吾家施氏,太翁夫人俱谢世,止遗三女。适所见,长姑舜华也。”妪去。张视几上有《南华经》注[16],因取就枕上,伏榻翻阅。忽舜华推扉入。张释卷,搜觅冠履。女即榻捺坐曰:“无须,无须!”因近榻坐,腆然曰:“妾以君风流才士,欲以门户相托[17]遂犯瓜李之嫌[18].得不相遐弃否[19]?”张皇然不知所对,但云:“不相赃,小生家中,固有妻耳。”女笑曰:“此亦见君诚笃,顾亦不妨。既不嫌憎,明日当烦媒的。”言已,欲去。张探身挽之,女亦遂留。未曙即起,以金赠张日:“君持作临眺之资[20];向暮,宜晚来,恐傍人所窥。”张如其言,早出晏归,半年以为常。

一日,归颇早,至其处,村舍全无,不胜惊怪。方徘徊间,闻妪云:“

来何早也!“一转盼间,则院落如故,身固已在窒中矣,益异之。舜华自内出,笑曰:”君疑妾耶?实对君言:妾,狐仙也,与君固有夙缘。如必见怪,请即别。“张恋其美,亦安之。夜谓女曰:”卿既仙人,当千里一息耳[21].小生离家三年,念妻孥不去心,能携我一归乎?“女似不悦,曰:”琴瑟之情,妾自分子君为笃[22];君守此念彼,是相对绸缪者,皆妄也!“张谢曰:”卿何出此言。谚云:‘一日夫妻,百日恩义。’后日归念卿时,亦犹今日之念彼也。设得新忘故,卿何取焉?“女乃笑曰:”妾有褊心:于妾,愿君之不忘;于人,愿君之忘之也。然欲暂归,此复何难:君家用尺耳。“遂把袂出门,见道路昏暗,张逡巡不前。女曳之走,无几时,曰:”至矣。君归,妾且去。“张停足细认,果见家门。逾诡垣入[23],见室中灯火犹荧。近以两指弹扉。内问为谁,张具道所来。内秉烛启关,真方氏也,两相惊喜,握手入帷。见儿卧床上,慨然曰:”我去时儿寸及膝,今身长如许矣!“夫妇依倚,恍如梦寐。张历述所遭。问及讼狱,始知诸生有瘦死者[24],有远徒者[25],益服妻之远见。方纵体入怀,曰:”君有佳偶,想不复念孤衾中有零涕人矣!“张曰:”不念,胡以来也?我与彼虽云情好,终非同类;独其

恩义难忘耳。“方曰:”君以我何人也?“张审视,竟非方氏,乃舜华也。

以手探儿,一竹夫人耳[26].大惭无语。女日:“君心可知矣!分当自此绝矣:[27],犹幸未忘恩义,差足自赎[28].”

过二三日,忽曰:“妾思痴情恋人,终无意味。君日怨我不相送,今适欲至都,便道可以同去。”乃向床头取竹夫人共跨之,令闭两眸,觉离地不远,风声飕飕。移时,寻落。女曰:“从此别矣。”方将订嘱,女去已渺。

怅立少时,闻村犬鸣吠,苍茫中见树木屋庐,皆故里景物,循途而归。逾垣叩户,宛若前状。方氏惊起,不信夫归;诘证确实,始挑灯呜咽而出。既相见,涕不可抑[29].张犹疑舜华之幻弄也;又见床卧一儿,如昨夕,因笑曰:“竹夫人又携人耶?”方氏不懈,变色曰:“妾望君如岁:[30],枕上啼痕固在也。甫能相见,全无悲恋之情,何以为心矣!”张察其情真,始执臂欷歔,具言其详。问讼案所结,井如舜华言。方相感慨,闻门外有履声,问之不应。盖里中有恶少甲,久窥方艳,是夜自别村归,遥见一人逾垣去,谓必赴淫约者,尾之入。甲故不甚识张,但伏听之。及方氏亟问,乃日:“室中何人也?”方讳言:“无之。”甲言:“窃听已久,敬将以执好也。”方不得已,以实告。甲曰:“张鸿渐大案未消,即使归家,亦当缚送官府。”方苦哀之,甲词益狎逼。张忿火中烧,把刀直出,剁甲中颅。甲陪,犹号;又连剁之,遂死。方曰:“事己至此,罪益加重。君速逃,妾请任其辜。”张曰:“丈夫死则死耳,焉肯辱妻累子以求活耶!卿无顾虑,但令此子勿断书香[31],目即瞑矣。”天明,赴县自首。赵以钦案中人[32],姑薄惩之。寻由郡解都,械禁颇苦。

途中遇女子跨马过,一老妪捉鞚,盖舜华也。张呼妪欲语,泪随声堕。

女返辔,手启障纱[33],讶曰:“表兄也,何至此?”张略述之。女曰:“依兄平昔,便当掉头不顾;然予不忍也,寒舍不远,即邀公役同临,亦可少助资斧。”从去二三里,见一山村,楼阁高整。女下马人,令枢启舍延客。既而酒炙丰美,似所夙备。又使枢出曰,“家中适无男子,张官人即向公役多劝数筋,前途倚赖多矣。遣人措办数十金为官人作费,兼酬两客,尚未至也。”

二役窃喜,纵饮,不复言行。日渐暮,二役径醉矣。女出,以手指械。械立脱;曳张共跨一马,驶如龙。少时,促下,曰:“君止此。妾与妹有青海之约[34],又为君逗留一晌,久劳盼注矣。”张问:“后会何时?”女不答,再问之,推堕马下而去。既晓,问其地,太原也。遂至郡[35],赁屋授徒焉。

托名宫子迁。居十年,访知捕亡浸怠,乃复逡巡东向。既近里门,不敢遽入,俟夜深而后人。及门,则墙垣高固,不复可越,只得以鞭挝门。久之,妻始出问。张低语之。喜极,纳入,作呵叱声,曰:“都中少用度,即当早归,何得遣汝半夜来?”入室,各道情事,始知二役逃亡未返。言次,帘外一少妇频来,张问伊谁,曰:“儿妇耳。”问:“儿安在?”曰:“赴郡大比未归[35].”张涕下曰:“流离数年,儿已成立,不谓能继书香,卿心血殆尽矣!”话未已,子妇已温酒炊饭,罗列满几。张喜慰过望。居数日,隐匿屋榻,惟恐人知。一夜,方卧,忽闻人语腾沸,捶门甚厉。大惧,并起。闻人言日:“有后门否?”益惧,急以门扇代梯,送张夜度垣而出;然后诣门问故,乃报新贵者也[36].方大喜,深悔张遁,不可追挽。

张是夜越莽穿榛,急不择途;及明,困殆已极。初念本欲向西,问之途人,则去京都通衢下远矣。遂入乡村,意将质衣而食。见一高门:有报条粘壁上[37];近视,知为许姓,新孝廉也。顷之一翁自内出,张迎揖而舍以情。

翁见仪客都雅,知非赚食者,延入相款。因诸所往,张托言:“设帐都门,归途遇寇。”翁留海其少子。张略问宫阀,乃京堂林下者[38];孝廉,其犹子也。月余,孝廉偕一同榜归[39],云是水平张姓,十八九少年也。张以乡谱俱同:[40],暗中疑是其子;然邑中此姓良多,姑默之,至晚解装,出“齿录”[41],急惜披读[42],真子也。不觉泪下。共惊问之,乃指名曰:“张鸿渐,即我是也。”备言其由,张孝廉抱父大哭。许叔侄慰劝,始收悲以喜。

许即以金帛函字:[43],致告宪台:[44],父子乃同归。方自闻报,日以张在亡为悲[45],忽白孝廉归,感伤益痛。少时,父子并入,骇如天降,询知其故,始共悲喜。甲父见其子贵,涡心不敢复萌。张益厚遇之,又历述当年情状,甲父感愧,遂相交好:

据《聊斋志异》铸雪斋抄本

“注释”

[1]永平:府名,府治在今河北省卢龙县。

[2]杖毙:杖刑毙命。

[3]鸣部院:呜冤于部院。部院,指巡抚衙门。见《小谢》注。

[4]为刀笔之词:撰写讼状。刀笔,古时称主办文案的官吏为刀笔吏;后世也称讼师为刀笔,是说其笔利如刀。

[5]贪天功:喻指贪他人之功为己有。《左传·信公二十四年》:“窃人之财,犹谓之盗;而况贡夭之功以为己力乎?”

[6]瓦解:喻崩溃之势如屋瓦散脱,各自分离。语出《椎南子;泰族》。

[7]急难:急人之难;此指兄弟相助。语出《诗·小雅·常棣》:“兄弟急难。”

[8]婉谢:据二十四卷抄本,原作“宛谢”。

[9]创词:起草讼词。创,草创。

[10]坐结党:治以结党之罪。收:逮捕入狱。

[11]捉刀人:《世说新语·容止》:“魏武将见匈奴使,自以形陋不足雄远国,使崔令洼代,帝自捉刀立床头。”捉刀,握刀。后称代人作文字者为捉刀人。

[12]凤翔:府名,治所在今陕西省凤翔县。

[13]细弱:指老、幼、妇女。

[14]匪人:不是亲近的人。《易·比》:“比之匪人,不亦伤乎?”注“所与比者,皆作己亲,故日比之匪人。”

[15]关白:禀告。

[16]《南华经》:即《庄子》。唐大宝元年二月号庄子为南华真人,始称《庄子》为《南华真经》。

[17]以门户相托:托付家事,支撑门户。指招男人赘。

[18]瓜李之嫌:此谓私相会见,处身嫌疑。古乐府《君子行》:“君子防未然,不处嫌疑间,瓜田不纳履,李下不整冠。”

[19]遐弃,远弃。《诗·周南·汝坟》:“既见君干,不我遐弃。”

[20]临眺:登高望远;指游览。

[21]千里一息:千里之遥,呼吸之间即可到达。息,气息、呼吸。

[22]白分(fèn份):自认为。

[23]垝(guǐ鬼)垣:倒坍的垣墙。

[24]瘦(yǔ羽)死:病死狱中。瘦,囚徒病叫“瘦”。此据二十四卷抄本,原作“瘦”。

[25]远徙,流放到边远地区。徒,流刑。

[26]竹夫人,夏天置于床上的取凉用具,竹制,圆柱形,中空,周围有洞,可以通风。

[27]分(fèn份)当:自应;本应该。

[28]差足白赎:勉强可以赎罪。白赎,将功折罪。

[29]涕不可仰,哭泣得不能仰视。仰,抬头。

[30]望君如岁:《左传·哀公十二年》:“国人望君,如望岁焉。”岁,一年的农业收成。此谓盼您如盼年岁丰登。

[31]勿断书香:意谓今其子继承父业,读书上进。书香,古人以芸香草藏书辟蠹,故有书香之称。此用指读书的家风。

[32]钦案:钦命审办的案件。钦,旧时对皇帝行事的敬称。

[33]障纱:犹言面纱。

[34]青海:古称仙海,中有海心山,传说为求仙访道之地。吕湛恩注引逎贤诗:“丘公神仙流,学道青海东。”

[35]郡:指太原府治。明清时的太原县,在个太原市西南。大比:乡试。

[36]报新贵者:向新贵人报喜的人。新贵,新任高官的人;此指新登科第的人。

[37]报条:向科学考中青报喜的纸帖。

[38]京堂林下者:退休的京官。清代部察院、通政司及诸卿寺的堂宫,均称京堂。林下,僻静之处,指退隐之地。此揩退隐。

[39]同榜:科举时代同榜取中的人叫“同榜”或“同科”。

[40]乡、诺:指籍贯和姓氏。乡,乡里,乡贯。谱,姓谱,记录族姓世系的簿藉。

[41]齿录:也称“同年录”。科举时代,凡同登一榜者,各具姓名、年龄、籍贯、三代,汇刻成帙,称“齿录”。

[42]披读:翻阅。

[43]金帛函字:礼品及书信。

[44]宪台:东汉称御史府为宪台,后乃以之通称御史。此为封建时代下属对上司的称呼。

[45]在亡:在逃。

太医

万历间,孙评事少孤[1],母十九岁守节。孙举进士,而母已死。尝语人曰:“我必博浩命以光泉壤[2],始不负芝堂苦节[3].”忽得暴病,綦笃。

素与太医善[4],使人招之;使者出门,而疾益剧。张目日:“生不能扬名显亲,何以见老母地下乎!”遂卒,目不瞑。

无何,太医至,闻哭声,即人临吊。见其状,异之。家人告以故,太医曰:“欲得诰命,即亦不难。今皇后旦晚临盆矣,但活十余日,浩命可得。”

立命取艾[5],灸尸一十八处。炷将尽,床上已呻;急灌以药,居然复生。嘱曰:“切记勿食熊虎肉。”共志之;然以此物不常有,颇不关意。既而三日平复,仍从朝贺[6].过六七日,果生太子,召赐群臣宴,中使出异品[7],遍赐文武,白片朱丝[8],甘美无比。孙啖之,不知何物。次日,访诸同僚,日:“熊膰也[9].”

大惊失色;即刻而病,至家遂卒。

据《聊斋志异》铸雪斋抄本

“注释”

[1]孙评事:未详。

[2]“我必博诰命”句:谓孙立志使亡母受到封赠。诰命,帝王的封赠命令。分言之,明清官五品以上授浩命(本身之封日浩授;曾祖父母、祖父母、父母及妻,存者曰浩封,殁者曰浩赠);六品以下之封赠日敕命。此“诰命”

系泛指封赠。

[3]萱堂:母亲的代称。《诗·卫风·伯兮》,“焉得馁草,言树之背。”

诗意谓于母亲所居之北堂种植谖草(即萱草,一名忘忧草),使之忘忧。后因以萱堂为母亲或母亲住处的代称。

[4]太医:官名。明清属太医院,主医药之事。

[5]艾(ài爱),艾炷。用于艾卷制的灸用药物。

[6]朝贺,群臣人朝,列班向皇帝贺喜的仪式。

[7]中使,太监。

[8]白片朱丝:指熊掌切片。熊掌掌心有脂如玉,并筋络煮熟后皆为白色,肌肉断面则呈红色纹理,故称。

[9]熊膰:当作“熊踏(fan番)”,即熊掌。蹯,兽足。

牛飞

邑人某,购一牛,颇健。夜梦牛生两翼飞去,以为不祥,疑有丧失[1].牵人市损价售之[2].以中裹金,缠臂上。归至半途,见有鹰食残兔,近之甚驯。遂以中头絷股[3],臂之[4].鹰屡摆扑,把捉稍懈,带中腾去。此虽定数,然不疑梦[5],不贪抬遗[6],则走者何这能飞哉[7]?

据《聊斋志异》铸雪斋抄本

“注释”

[1]疑有丧失:担心牛会死亡、逃失。

[2]损价:减价。

[3]繁股:捆住鹰腿。

[4]臂之:以臂架(或挽)鹰。

[5]疑梦,因梦生疑;惑于梦兆。指因梦卖牛一事。

[6]拾遗:拾取他人失物。指途中之鹰。

[7]“则走者”句:谓留得牛在,是不会飞掉的。走者,指牛。

王子安

王子安,东昌名士[1],困于场屋。人闱后,期望甚切。近放榜时,痛饮大醉,归卧内室。忽有人白:“报马来[2].”王跟跄起曰:“赏钱十千!”

家人因其醉,诳而安之曰:“但请睡,已赏矣。”王乃眠。俄又有人者曰,“汝中进士矣!”王自言,“尚未赴都[3],何得及第?”其人曰:“汝忘之耶?三场毕矣[4].”王大喜,起而呼曰:“赏钱十千!”家人又诳之如前。

又移时,一人急人曰:“汝殿试翰林[5],长班在此[6].”果见二人拜床下,衣冠修洁。王呼赐酒食,家人又给之,暗笑其醉而已。久之,王自念不可不出耀乡里,大呼长班;凡数十呼,无应者。家人笑曰:“暂卧候,寻他去。”

又久之,长班果复来。王捶床顿足,大骂:“钝奴焉往:[7]!”长班怒曰,“措大无赖[8]!向与尔戏耳,而真骂耶?”王怒,骤起扑之,落其帽。王亦倾跌。妻入,扶之曰:“何醉至此!”王曰:“长班可恶,我故惩之,何醉也?”妻笑曰:“家中止有一温,昼为汝炊,夜为汝温足耳。何处长班,伺汝穷骨?”子女皆笑。王醉亦稍解,忽如梦醒,始知前此之妄。然犹记长班帽落:寻至门后,得一缨帽如盏大[9],共疑之。自笑曰:“昔人为鬼椰揄[10],吾今为狐奚落矣。”

异史氏曰:“秀才人闱,有七似焉。初入时,白足提篮[11],似丐。唱名时[12],官呵隶骂,似囚。其归号舍也[13],孔孔伸头,房房露脚,似秋未之冷蜂。其出场也,神情倘祝[14],天地异色,似出笼之病鸟。迨望报也[15],草木皆惊:[16],梦想亦幻,时作一得志想,则顷刻而楼阁俱成:作一失志想,则瞬息而骸骨已朽。此际行坐难安,则似被絷之猱[17].忽然而飞骑传人[18],报条无我,此时神色粹变,喀然若死,则似饵毒之蝇:[19],弄之亦不觉也。初失志,心灰意败,大骂司衡无目:[20],笔墨无灵[21],势必举案头物而尽炬之;炬之不已,而碎踏之;踏之不已,而投之浊流[22].从此披发入山,面向石壁:[23],再有以‘且夫’、‘尝谓’之文进我者[24],定当操戈逐之。无何,日渐远,气渐平,技又渐痒[25];遂似破卵之鸠,只得衔木营巢,从新另抱矣[26].如此情况,当局者痛哭欲死[27];而自旁观者视之,其可笑孰甚焉。王子安方寸之中[28],顷刻万绪,想鬼狐窃笑已久,故乘其醉而玩弄之。床头人醒[29],宁不哑然失笑哉?顾得志之况味,不过须臾;词林诸公[30],不过经两三须臾耳[31].子安一朝而尽尝之,则狐之恩与荐师等:[32].”

据《聊斋志异》铸雪斋抄本

“注释”

[1]东昌:明清府名,洽所在今山东省聊城县。

[2]报马,也称“报子”,为科举中式者报喜的人!因骑马快报故称“报马”。

[3]都:京城。明清时进士考试在京城北京举行,故云“尚未赴都,何得及第”。

[4]三场:指礼部会成的三场考试。

[5]殿试翰林;指殿试及第,授宫翰林。殿试,举人赴京参加会试录取后,再参加复试、殿试,考中的称“进士”。殿试由皇帝主持,在殿廷上举行,前三名赐进士及第。其中第一名称“状元”,授职翰林院修撰,第二、三名

授职翰林院编修。

[6]长班:又称“长随”,明清时官员随身使唤的公役。

[7]钝奴:犹言“蠢才”。钝,笨。

[8]措大:旧时对贫寒读书人的轻慢称呼。无赖:憎骂语。此处斥其强横无理。

[9]缨帽:红缨帽,清代的官帽,帽顶披红缨。盏,杯子。

[10]昔人为鬼椰榆:指晋代罗友仕途失意,被鬼椰榆。详见《叶生》注。

椰榆,戏弄。

[11]白足提篮:科举场规有搜挟带之条。情初规定,考生入场携带格眼竹柳考篮,只准带笔墨、食具等物。顺治时规定士子穿拆缝衣服,单层鞋袜。

入场时,诸生解衣等候,左手执笔砚,右手执布袜,赤脚站立,等候点名、搜检。

[12]唱名:即点名入场。乡试入场前,先期告知士子点名入场的分路和次序,士子齐集后由差役持点名牌导人,官呵吏骂,如对囚犯。

[13]号合:乡试贡院甬道两侧为考生的号舍。号门之内有小巷,巷北有号舍五六十间至百间。号舍为考生日间考试、夜间住宿之所,无门,搭木板于墙供书写之用,故考试时考生伸头露脚。

[14]倘怳(chǎng—huǎng敞谎):神志模糊,失意迷惘。

[15]望报,盼望报录人。报,科学时代向考中者报告喜信的人。

[16]草木皆惊:形容情绪紧张。此为成语“草木皆兵”的化用,意谓但有风吹草动,都以为是报马到来。

[17]猱(náo挠):猿猴。

[18]飞骑(jì季)传人:报马传送喜报给别人。飞骑,指报马。

[19]饵毒:服毒。饵,吃。

[20]司衡无目:考官瞎眼。司衡,主持衡文评卷官员。

[21]笔墨无灵:谓自己文思失灵,不能下笔有神。

[22]浊流,对清流而言。古称德行高洁之士为“清流”。欧阳修《朋党论》,谓唐昭宗时,尽杀朝中名士,或投之黄河,曰:“此辈清流,可投浊流。”此谓把案头物投之浊流,意思是摒弃八股文,不再应科举。

[23]披发人山,面向石壁:指遁人深山,出家修道。面壁,佛教用语,面对石壁默坐静修的意思。相传印度僧人达摩来中国,曾在嵩山少林寺修真养性,面壁而坐,终日戳然。见《五灯会元》。

[24]“且夫”、“尝谓”之文:指八股文。“且夫”、“尝谓”是八股文常用的套语。

[25]技又渐痒:意谓又揣摩八股,跃跃欲试,准备下届应考。技痒,长于某种技艺的人,一遇机会,就急欲表现,如象身上发痒不能自忍。

[26]抱,孵卯,俗称“抱窝”。

[27]当局眷当事人,指落榜士子。

[28]方寸:指心。

[29]床头人醒,谓其妻旁观,比较清醒,床头人,指妻子。

[30]词林诸公:指翰林院的诸位先生。词林,翰林院的别称。

[31]经两三须臾:经历二三次短暂的得志况味;指经历乡试、会试或殿

试考中的喜悦。

[32]荐师:科举时代,乡试或会试主考官以下,设同考官若干人,分房

阅卷,同考官在认可的试卷上批一“荐”字,荐给主考官,由主考官核批录取,被录取者称荐举其试卷的官员为“房师”或“荐师”。

刁姓

有刁姓者,家无生产,每出卖许负之术:[1]——实无术也——数月一归,则金帛盈豪。共异之。会里人有客于外者,遥见高门内一人,冠华阳中[2],言语啁响[3],众妇丛绕之。近视,则刁也,因微窥所为。见有问者曰:“吾等众人中;有一夫人在[4],能辨之乎?”盖有一贵人妇微服其中[5],将以验其术也。里人代为刁窘。刁从容望空横指曰:“此何难辨。试观贵人顶上,自有云气环绕。”众目不觉集视一人,觇其云气。刁乃指其人曰:“此真贵人!”众惊以为神。里人归,述其诈慧[6].乃知虽小道[7],亦必有过人之才;不然,乌能欺耳目、赚金钱,无本而殖哉[8]!

据《聊斋志异》铸雪斋抄本

“注释”

[1]许负之术,指相术。许负,汉初河内温地老妇,善相术,曾为周亚夫相,皆中。见《史记·绛侯周勃世家》。

[2]华阳中,道上所著之头巾。其式上下皆平。创始者,或谓三国魏之韦节,或谓南朝梁之陶隐居(弘景),其说不一。

[3]啁嗻:本指声音细碎刺耳。此谓异腔别调,使人难解。

[4]夫人:封建时代妇女封号。明清一品、二品官员之妻封夫人。

[5]微服:为隐蔽身分而改着地位低下者的服装。

[6]诈慧:诡诈的小聪明。

[7]小道:相对于儒家大道而言,习指其他学说和技能。此处犹言“小小骗术”。

[8]无本而殖,不须资本而孪生财利。殖,孳生,蕃殖。

农妇

邑西磁窑坞有农人妇[1],勇健如男子,辄为乡中排难解纷[2].与夫异县而居。夫家高苑[3],距淄百余里;偶一来,信宿便去[4].妇自赴颜山[5],贩陶器为业。有赢余,则施丐者。一夕与邻妇语,忽起日:“腹少微痛,想孽障欲离身也[6].”遂去。天明往探之,则见其肩荷酿酒巨瓮二,方将入门。

随至其室,则有婴儿绷卧。骇问之,盖娩后已负重百里矣。故与北庵尼善,订为姊妹。后闻尼有秽行[7],忿然操杖,将往挞楚,众菩劝乃止。一日,遇尼于途,遽批之[8].问:“何罪?”亦不答。拳石交施,至不能号,乃释而去。

异史氏曰:“世言女中丈夫,犹自知非丈夫也,妇并忘其为巾帼矣[9].其豪爽自快,与古剑仙无殊[10],毋亦其夫亦磨镜者流耶[11]?”

据《聊斋志异》铸雪斋抄本

“注释”

[1]磁窑坞:集镇名,在淄川西南乡。见乾隆《淄川县志》二下“乡村”。

[2]排难解纷,为人排除危难,调解争执。语出《战国策·赵策》三。

[3]高苑,旧县名。在淄川县东北,明清属青州府。今为山东省高青县之一部分。

[4]信宿:再宿。

[5]颜山:又名颜神山、神头山或凤凰山。在益都县西南一百八十里,博山县西南三里。旧属益都县,今属淄博市博山区,山下即颜神镇。

[6]孽障,即“业障”,佛教谓过去作恶导致的后果。此处作为对腹中胎儿的暱称。

[7]秽行:习指男女关系混乱。

[8]批,批颊,打嘴巴。

[9]巾帼(guō国),妇女的头巾和发饰。行为妇女代称。

[10]剑仙,指技能超凡入化的剑客。

[11]磨镜者:指唐人小说中女剑客聂隐娘的丈夫。聂隐娘,唐贞元中魏博大将聂锋之女。十岁时被一女尼携去,授以剑术,五年送归。偶一磨镜少年及门,隐娘禀于父而嫁之。夫妇初事魏博,后事陈许,终渐不知所之,而此磨镜少年始终未见有他艺能,是一个带有神秘色彩的人物。见《太平广记》一九四、唐裴铏《传奇·聂隐娘》。此谓农妇之夫似之。

金陵乙

金陵卖酒人某乙,每酿成,投水而置毒焉[1];即善饮者,不过数盏,便醉如泥。以此得“中山”之名[2],富致巨金。早起,见一狐醉卧槽边;缚其四肢,方将觅刃,狐已醒,哀曰:“勿见害,诸如所求。”遂释之,辗转已化为人[3].时巷中孙氏,其长妇患狐为祟,因问之。答云:“是即我也。”

乙窥妇娣尤美[4],求狐携往。狐难之。乙固求之。狐邀乙去,入一洞中,取褐衣授之,曰:“此先兄所遗,着之当可去。”既服而归,家人皆不之见;袭衣裳而出[5],始见之。大喜,与狐同诣孙氏家。

见墙上贴巨符,画蜿蜒如龙[6],狐惧曰:“和尚大恶[7],我不往矣!”

遂去。乙逡巡近之,则真龙盘壁上,昂首欲飞。大惧亦出。盖孙觅一异域僧,为之厌胜[8],授符先归,僧犹未至也。

次日,僧来,设坛作法[9].邻人共观之,乙亦杂处其中。忽变色急奔,状如被捉:至门外,踣地化为狐[10],四体犹着人衣。将杀之。妻子叩请。

僧命牵去,日给饮食,数月寻毙。

据《聊斋志异》铸雪斋抄本

“注释”

[1]投水而置毒:酒中掺水,并且放进有害人体的药物。

[2]“中山”:指中山酒,又名千日酒,是一种酒力很大的陈酿。晋张华《博物志》十、干宝《搜神记》十九谓:狄希,中山人,能造千日酒,饮之亦千日醉。州人刘玄石尝求饮一杯,至家醉死;三年后狄希往探,令其家发冢破棺,刘方醉醒,而发墓人为其酒气所中,竟各醉卧三月。

[3]辗转:犹言“转侧间”,形容为时不久。

[4]妇娣:指长妇的弟妻。兄妻为拟,弟妻为娣,统称娣拟,即俗言妯娌。

[5]袭:穿着。

[6]画:笔画。蜿蜒,本作蛇蜒,此从二十四卷抄本。

[7]大恶:太凶。很厉害。

[8]厌(yà压)胜:古代迷信,陈设相克器物,并通过符咒以镇压邪魅,叫厌胜。

[9]坛,祭坛。平地筑土以供祭祀的高台。

[10]踣(bó薄)地:僵仆在地。

郭安

孙五粒[1],有僮仆独宿一室,恍惚被人摄去[2].至一宫殿,见阎罗在上,视之曰:“误矣,此非是。”因遣送还。既归,大惧,移宿他所;遂有僚仆郭安者[3],见榻空闲,因就寝焉。又一仆李禄,与僮有夙怨,久将甘心[4],是夜操刀入,扪之,以为僮也,竟杀之。郭父鸣于官。时陈其善为邑宰[5],殊不苦之[6].郭哀号,言:“半生止此子,今将何以聊生!”陈即以李禄为之子。郭含冤而退。此不奇于僮之见鬼,而奇于陈之折狱也。

济之西邑有杀人者[7],其妇讼之。令怒,立拘凶犯至,拍案骂曰:“人家好好夫妇,直令寡耶[8]!即以汝配之,亦令汝妻寡守。”遂判合之。此等明决[9],皆是甲榜所为[10],他途不能也[11].而陈亦尔尔,何途无才!

据《聊斋志异》铸雪斋抄本

“注释”

[1]孙五粒,孙秠,后改名珀龄,字五粒。孙之獬子,孙琰龄兄,山东淄川人。明祟帧六年举人,清顺治三年进士。历工科、刑科给事中,礼科都给事中,太仆寺少卿,迁鸿胪寺卿,转通政使司左通政使。乾隆《淄川县志》五《选举志》附有小传。

[2]摄:捉拿,拘捕。

[3]僚仆:同一主家的仆人。

[4]久将甘心:谓久欲报复,以求快意。

[5]陈其善:辽东人,贡士,顺治四年任淄川县知县。九年,人朝为拾遗。

见乾隆《淄川县志》四《秩官》。

[6]殊不苦之,谓对李禄很宽容,不使受刑罚之苦。

[7]济之西邑,指济南府西境某县。按,此一附则之前,底本及二十四卷抄本有一段文字:“王阮亭曰:新城令陈端菴凝,性仁柔无断。王生与哲典居宅于人,久不给直。讼之官,陈不能决,但曰:‘《诗》云,维鹊有巢,维鸠居之。生为鹊可也。’”

[8]直:径直;竟然。

[9]明决:反语。讽其糊涂判案。

[10]皆是甲榜所为:意谓都是进士出身的官员所干的事。王阮亭所举新城令陈凝,字端菴,浙江德清人,进士,顺治五年至八年任新城知县。“济之西邑”之某“令”:当也为进士出身。明清时,习称进士为甲榜,举人为乙榜。

[11]他途:此指甲榜之外,其他出身选官者。陈其善由贡士选官,亦如此昏愦,故讽曰:“陈亦尔尔,何途无才!”

折狱

邑之西崖庄,有贾某被人杀于途;隔夜,其妻亦自经死[1].贾弟鸣于官。

时浙江费公祎祉令淄[2],亲诣验之。见布袱裹银五钱余,尚在腰中,知非为财也者。拘两村邻保审质一过[3],殊少端绪,并未榜掠,释散归农;但命约地细察[4],十日一关白而已。逾半年,事渐懈。贾弟怨公仁柔[5],上堂屡聒。公怒曰:“汝既不能指名,欲我以桎梏加良民耶!”呵逐而出。贾弟无所伸诉,愤葬兄嫂。

一日,以通赋故[6],逮数人至。内一人周成,惧责,上言钱粮措办已足[7],即于腰中出银袱[8],禀公验视。验已,便问:“汝家何里?”答云:“某村。”又问:“去西崖几里?”答云:“五六里。”“去年被杀贾某,系汝何亲[9]?”答云:“不识其人。”公勃然曰:“汝杀之,尚云不识耶!”

周力辨,不听;严梏之,果伏其罪。先是,贾妻王氏,将诣姻家,惭无钗饰[10],聒夫使假于邻。夫不肯;妻自假之,颇甚珍重。归途,卸而裹诸袱,内袖中;既至家,探之已亡。不敢告夫,又无力偿邻,懊恼欲死。是日,周适拾之,知为贾妻所遗,窥贾他出,半夜逾垣,将执以求合。时溽暑,王氏卧庭中,周潜就淫之。王氏觉,大号。周急止之,留袱纳钗[11].事已,妇嘱曰:“后勿来,吾家男子恶,犯恐俱死:”周怒曰:“我挟勾栏数宿之资,宁一度可偿耶?”妇慰之曰:“我非不愿相交,渠常善病,不如从容以待其死。”周乃去,于是杀贾,夜诣妇曰:“令某已被人杀,诸如所约。”妇闻大哭,周惧而逃,天明则妇死矣。公廉得情[12],以周抵罪。共服其神,而不知所以能察之故。公曰:“事无难辨,要在随处留心耳。初验尸时,见银袱刺万字文;周袱亦然,是出一手也。及诘之,又云无旧[13],词貌诡变[14],是以确知其真凶也。”

异史氏曰:“世之折狱者[15],非悠悠置之[16],则缧系数十人而狼藉之耳[17].堂上肉鼓吹[18],喧闻旁午[19],遂嚬蹙曰[20]:‘我劳心民事也。’云板三敲[21],则声色并进,难决之词[22],不复置念;专待升堂时,祸桑树以烹老龟耳[23].呜呼!民情何由得哉!余每曰:”智者不必仁,而仁者则必智;盖用心苦则机关出也[24].‘’随在留心‘之言,可以教天下之宰民社者矣[25].“

邑人胡成,与冯安同里,世有部[26].胡父子强,冯屈意交欢,胡终猜之[27].一日,共饮薄醉,颇顷肝胆。胡大言[28]:“勿忧贫,百金之产不难致也。”冯以其家不丰,故嗤之,胡正色曰:“实相告:昨途遇大商[29],载厚装来,我颠越于南山眢井中矣[30].”冯又笑之,时胡有妹夫郑伦,托为说合田产,寄数百金于胡家,遂尽出以炫冯。冯信之。既散,阴以状报邑。

公拘胡对勘[31],胡言其实,问郑及产主皆不讹。乃共验诸眢井。一役缒下,则果有无首之尸在焉。胡大骇,莫可置辨,但称冤苦。公怒,击嚎数十[32],曰:“确有证据,尚叫屈耶!”以死囚具禁制之[33].尸戒勿出,惟晓示诸村,使尸主投状。逾日,有妇人抱状[34],自言为亡者妻,言:“夫何甲,揭数百金作贸易,被胡杀死。”公曰:“井有死人,恐未必即是汝夫。”妇执言甚坚。公乃命出尸于井,视之,果不妄。妇不敢近,却立而号。公曰:“真犯已得,但骸躯未全。汝暂归,待得死者首,即招报令其抵偿[35].”

遂自狱中唤胡出,呵曰:“明日不将头至,当械折股[36]!”押去终日而返,诘之,但有号泣。乃以梏具置前作刑势,却又不刑,曰,“想汝当夜扛尸忙

迫,不知坠落何处,奈何不细寻之?“胡哀祈容急觅。公乃问妇:”子女几何?“答曰:”无。“问:”甲有何戚属?“”但有堂叔一人。“慨然曰:”少年丧夫,伶仃如此,其何以为生矣!“妇乃哭,叩求怜悯。公曰:”杀人之罪已定,但得全尸,此案即结;结案后,速醮可也。汝少妇,勿复出入公门。“妇感泣,叩头而下。公即票示里人[37],代觅其首。经宿,即有同村王五,报称已获。问验既明,赏以千钱。唤甲叔至,曰:”大案已成;然人命重大,非积岁不能成结。侄既无出,少妇亦难存活,早令适人。此后亦无他务,但有上台检驳,止须汝应声耳。“甲叔不肯,飞两签下[38];再辩,又一签下。甲叔惧,应之而出。妇闻,诣谢公恩。公极意慰谕之。又偷:”有买妇者,当堂关白。“既下[39],即有投婚状者,盖即报人头之王五也。公唤妇上,曰:”杀人之真犯,汝知之乎?“答曰:”胡成。“公曰:”非也。

汝与王五乃真犯耳。“二人大骇,力辨冤枉。公曰:”我久知其情,所以迟迟而发者,恐有万一之屈耳。尸未出井,何以确信为汝夫?盖先知其死矣。

且甲死犹衣败絮,数百金何所自来?“又谓王五曰:”头之所在,汝何知之熟也!所以如此其急者,意在速合耳。“两人惊颜如土,不能强置一词。并械之,果吐其实。盖王五与妇私已久,谋杀其夫,而适值胡成之戏也。乃释胡。冯以诬告,重笞,徒三年。事结,并未妄刑一人。

异史氏曰[40]:“我夫子有仁爱名[41],即此一事,亦以见仁人之用心苦矣。方宰淄时,松才弱冠[42],过蒙器许[43],而驽钝不才,竟以不舞之鹤为羊公辱[44].是我夫子有不哲之一事[45],则某实贻之也[46].悲夫!”

据《聊斋志异》铸雪斋抄本

“注释”

[1]自经:自缢;上吊。

[2]费公祎祉:费祎祉字支峤,浙江鄞县人,顺治十五年(公元1658年)

为淄川县令。

[3]邻保:犹言邻居、近邻。《周礼·地官·遂人》:“五家为邻,五邻为里。”又《周礼·地官·大司徒》:“令五家为比:使之相保。”

[4]约地:指乡约、地保之类的乡中小吏。蒲松龄《代毕仲贺韦玉霄任五村乡约序》,谓乡约“脱有关白,则冠带上公庭”。

[5]仁柔:犹言心慈手软,不够果断。

[6]逋赋:拖欠赋税。

[7]钱粮:田赋所征钱和粮的合称。清代则专指田赋税款,粮食也折钱缴纳。

[8]银袱:包裹银钱的包袱。

[9]何亲:据二十四卷抄本,原作“何物”。

[10]钗饰:妇女的首饰。钗,两股笄。

[11]留袱纳钗:自己留下包袱,把钗饰给了王氏。纳,支付。

[12]廉:考察。情:指案情。

[13]无旧:无旧交。

[14]词貌诡变:言词搪塞,神态异常。

[15]折狱:断案。折,判断。狱,讼案。

[16]悠悠置之:谓长期搁置,不加处理。悠悠,安闲自在,此谓漫不经

心。

[17]缧(léi雷)系:囚禁。狼藉之:把他们折磨得不成样子。狼藉,折磨、作践。

[18]内鼓吹:喻拷打犯人的声响。鼓吹,击鼓奏乐。后蜀李匡远为盐亭令,一天不对犯人施刑,就心中不乐。闻答挞之声,曰:“此我一部肉鼓吹。”

见《外史梼杌》。

[19]喧阗旁午:哄闹。喧阗,哄闹声。旁午,交错,纷繁。语见《汉书·霍光传》颜师古注,“一纵一横为旁午,犹言交横也。”

[20]嚬蹙:皱眉蹙容!谓装出一副忧心的样子。

[21]云板三敲:此指打点退堂。云板,报时报事之器,俗谓之“点”。

板形刻作云朵状,故名。旧时官署或权贵之家皆击云板作为报事的信号。

[22]难决之词:难以判断的官司。词,词讼,诉讼。

[23]祸桑树以烹老龟:比喻胡乱判案,滥施刑罚使众多无辜者牵累受害。

传说三国时,吴国永康有人入山捉到一只大龟,以船载归,要献给吴王孙权,夜间系舟于大桑树。舟人听见大龟说:我既被捉,将被烹煮,但是烧尽南山之柴,也煮我不烂。桑树说:诸葛恪见识广博,假使用我们桑树去烧你,你怎么办呢?孙权得龟,焚柴百车,龟依然如故。诸葛恪献策,砍桑树烧煮,果然把龟煮烂。出自《异苑》,见《太平广记》卷四六八《永康人》。这里以桑树与老龟比喻诉讼的两造。

[24]机关:计谋或计策。此指弄清案情的线索和办法。

[25]宰民社者:理民的地方官。民社,人民与社稷。

[26]世有卻,世代不和睦。卻,通“隙”,嫌隙。

[27]猜:猜疑;不信任。

[28]大言:说大话。

[29]大商,据二十四卷抄本,原作“大高”。

[30]颠越:陨坠。眢(yuān渊)井:无水的井;枯井。

[31]对勘:查对核实。

[32]击喙(huì会):掌嘴,打嘴巴。

[33]死囚具:为死刑囚犯所用的刑具。

[34]有妇人抱状:有个妇人抱持状纸,亲诣公堂。按清制,妇女不宜出入公门,有诉讼之事,得委派亲属或仆人代替。此妇女抱状自至,甚为蹊跷。

[35]招报:公开判决。招,揭示其罪。报,断狱,判决。

[36]械折(shé舌)股:夹断你的腿。械,刑具,此指夹棍之类的刑械。

[37]禀示,持官牌传令。票,旧时称官牌为“票”,见《正字通》。

[38]签:旧时官吏审案时,公案上置签筒,用刑时就拔签掷地,衙役则凭签施刑。

[39]既下:据二十四卷抄本,原作“即下”。

[40]“异史氏曰”一段:据二十四卷抄本讣,底本阙。

[41]我夫子:指费祎祉。夫子,旧时对老师的专称。

[42]松:蒲松龄自称。弱冠:古时男子二十岁成人,初加冠,因体弱未壮,故你“弱冠”;后来也以称一般少年。

[43]器许:器重和赞许。

[44]竞以不舞之鹤为羊公辱:意谓自己无能,辜负了赏识者的厚望。《世说新语·排调》:“昔羊叔子有鹤善舞,尝向客称之。客试使驱来,氃氋而

不肯舞。“蒲松龄以自己科学受挫,有负责祎祉的器许,故有此喻。

[45]不哲:不明智。

[46]贻:留给。

义犬

周村有贾某[1],贸易芜湖[2],获重资。赁舟将归,见堤上有屠人缚犬,倍价赎之,养豢舟上。舟人固积寇也[3],窥客装,荡舟入莽[4],操刀欲杀。

贾哀赐以全尸,盗乃以毡裹置江中。犬见之,哀嗥投水,口衔裹具,与共浮沉。流荡不知几里,达浅搁乃止[5].犬泅出,至有人处,狺狺哀吠[6].或以为异,从之而住,见毡束水中,引出断其绳。客固未死,始言其情。复哀舟人,载还芜湖,将以伺盗船之归。

登舟失犬,心甚悼焉。抵关三四日,估楫如林[7],而盗船不见。

适有同乡估客将携俱归,忽犬自来,望客大嗥,唤之却走。客下舟趁之。

犬奔上一舟,啮人胫股,挞之不解。客近呵之,则所啮即前盗也。衣服与舟皆易,故不得而认之矣。缚而搜之,则裹金犹在。呜呼:一犬也,而报恩如是。世无心肝者[8],其亦愧此犬也夫!

据《聊斋志异》铸雪斋抄本

“注释”

[1]周村:集镇名。明清属山东省长山县,今属淄博市周村区。

[2]芜湖:县名,明清属太平府。今为安徽省羌湖市。

[3]积寇:积年盗匪,即惯匪。

[4]荡舟入莽:把船划到蒹葭、芦苇丛生的僻处。荡舟,划船。

[5]浅搁:即搁浅。船或他物阻滞于浅滩,不能进退。

[6]狺狺(yínyín银银):犬吠声。

[7]估楫:商船。

[8]无心肝:即俗言“没良心”。心肝,犹言肝胆,喻真挚情意。杜甫《彭衙行》:“谁能艰难际,豁达露心肝。”

杨大洪

大洪杨先生涟[1],微时为楚名儒[2],自命不凡。科试后[3],闻报优等者,时方食,含哺出问[4]:“有杨某否?”答云:“无。”不觉嗒然自丧[5],咽食入鬲[6],遂成病块[7],噎阻甚苦。众劝令录遗才[8];公患无资,众醵十金送之行[9],乃强就道。夜梦人告之云:“前途有人能愈君疾,宜苦求之。”

临去,赠以诗,有“江边柳下三弄笛[10],抛向江心莫叹息”之句。明日途次,果见道士坐柳下,因便叩请。道土笑日:“子误矣,我何能疗病?请为三弄可也。”因出笛吹之。公触所梦,拜求益切,且倾囊献之。道士接金,掷诸江流。公以所来不易,哑然惊惜[11].道士曰:“君未能恝然耶[12]?

全在江边,请自取之。“公诣视果然。又益奇之,呼为仙。道士漫指曰:”我非仙,彼处仙人来矣。“赚公回顾,力拍其项曰:”俗哉!“公受拍,张吻作声,喉中呕出一物,堕地堛然[13],俯而破之,赤丝中裹饭犹存[14],病若失。回视道士已杳。

异史氏曰:“公生为河岳,没为日星[15],何必长生乃为不死哉!或以未能免俗[16],不作天仙,因而为公悼惜。余谓天上多一仙人,不如世上多一圣贤,解者必不议予说之傎也[17].”

据《聊斋志异》铸雪斋抄本

“注释”

[1]大洪杨先生涟:杨涟,字文孺,别字大洪,湖北应山人。明万历三十五年进士,历擢兵科给事中。万历四十八年(即泰昌元年),神宗、光宗相继去世,杨涟与御史左光斗等协心建议,扶幼主熹宗正位,于时并称“杨左”。

天启间,拜左副都御史,激扬讽议,尝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,魏党恨之入骨。

天启五年,被魏党诬陷下狱,拷讯残酷,死狱中。本传见《明史》。

[2]微时:指作官前地位卑微之时。

[3]科试:明清时各省学政周历各府州,考试欲应乡试的生员,称科试。

[4]含哺(bǔ补):口中含饭。哺,口中所含食物。

[5]嗒然自丧:自感灰心沮丧。参卷一《叶生》“嗒丧”注。

[6]鬲:通“膈”。胸腹间的隔膜。

[7]病块:因积食不化所致胸腹闷满结块之症,即痞症。

[8]录遗才:指参加录遗考试,以取得参加乡试资格。明清时,秀才参加科试,考在一、二等及三等前十名者,得录名参加乡试,称录科。其在三等十名以下,及因故未试之秀才与在籍贡、监生等,得再参加录科考试,取中者亦得参加乡试。录科考试未取及因故未参加者,可以参加录遗考试,其名列前茅者,亦可参加乡试。

[9]醵(jù聚):此从二十四卷抄本,原作“鐻”。凑钱。

[10]三弄笛:三度吹笛或吹奏三阕。

[11]哑(yā亚):叹词。表惊讶,惋惜。

[12]恝(jiá戛)然:淡然。恝,无愁貌。

[13]堛(bì必)然:犹言“噼地一声”。堛,本义为土块,《聊斋》常借作象声词用。

[14]赤丝;揩血丝。

[15]“人生为河岳”二句:宋文天祥《正气歌》:“天地有正气,杂然

赋流形;下则为河岳,上则为日星。“此借谓杨涟不论生前死后,其浩然正气经天纬地,受人景仰。

[16]未能免俗:行事未能摆脱俗例。语出《世说新语·任诞》。此指杨涟不忘功名而且爱惜金钱,无异于常人。

[17]“解者”句:谓洞达事理的人必不认为作者的见解是颠倒是非。傎,同“颠”,谓颠倒事理。

查牙山洞

章丘查牙山[1],有石窟如井,深数尺许。北壁有洞门,伏而引领望见之。

会近村数辈,九日登临[2],饮共处,共谋人探之。三人受灯,缒而下。

洞高敞与夏屋等[3];入数武,稍狭,即忽见底。底际一窦,蛇行可入[4].烛之,漆漆然暗深不测。两人馁而却退[5];一人夺火而嗤之,锐身塞而进。

幸隘处仅厚于堵,即又顿高顿阔,乃立,乃行。顶上石参差危耸[6]、将坠不坠。两壁嶙嶙峋峋然[7],类寺庙山塑[8],都成鸟兽人鬼形:鸟若飞,兽若走,人若坐若立,鬼罔两示现忿怒[9];奇奇怪怪,类多丑少妍。心凛然作怖畏。喜径夷,无少陂[10].逡巡几百步,西壁开石室[11],门左一怪石鬼,面人而立,目努,口箕张,齿舌狞恶;左手作拳,触腰际;右手叉五指,欲扑人。心大恐,毛森森似立。遥望门中有爇灰,知有人曾至者,胆乃稍壮[12],强入之。见地上列碗盏,泥垢其中;然皆近今物,非古窑也[13].傍置锡壶四,心利之,解带缚项系腰间[14].即又旁瞩[15],一尸卧西隅,两脓及股四布以横。骇极。渐审之,足蹑锐履[16],梅花刻底犹存[17],知是少妇。

人不知何里,毙不知何年。衣色黯败,莫辨青红;发蓬蓬似筐许,乱丝粘着髑髅上[18];目、鼻孔各二;瓠犀两行[19],白巉巉,意是口也。存想首颠当有金珠饰,以火近脑,似有口气嘘灯,灯摇摇无定,焰纁黄[20],衣动掀掀。复大惧,手摇颤,灯顿灭。忆路急奔,不敢手索壁,恐触鬼者物也。头触石,仆,即复起;冷湿浸颔颊,知是血,不觉病,抑不敢呻;坌息奔至窦,方将伏,似有人捉发住,晕然遂绝。

众坐井上俟久,疑之,又缒二人下。探身入窦,见发罥石上,血淫淫已僵。二人失色,不敢入,坐愁叹。俄井上又使二人下;中有勇者,始健进,曳之以出。置山上,半日方醒,言之缕缕[21],所恨未穷共底极;穷之,必更有佳境。后章令闻之[22],以丸泥封窦[23],不可复入矣。

康熙二十六、七年间,养母峪之南石崖崩[24],现洞口;望之,钟乳林林如密笋[25].然深险,无人敢入。忽有道士至,自称钟离弟子[26],言:“师遣先至,粪除洞府。”居人供以膏火,道士携之而下,坠石笋上,贯腹而死。报今,令封其洞。其中必有奇境,惜道士尸解[27],无回音耳。

据《聊斋志异》铸雪斋抄本

“注释”

[1]查牙山:乾隆《章丘县志》作“杈枒山”,在县东界。

[2]九日登临:重九登高。

[3]高敞:本作高厰,此从青柯享本。夏屋:大屋。

[4]蛇行:全身贴地爬行。

[5]馁:气馁。失去勇气。

[6]顶上石参差危耸:底本无耸宇,从青柯亭本补。

[7]嶙嶙峋峋:怪石重叠高耸的样子。

[8]山塑:山墙下的塑像。山,山墙的省称。寺庙两山墙下多塑众鬼神像。

[9]“鬼罔两”句:谓鬼怪之类,神色愤怒。罔两,即魍魉,山树水怪之类。鬼罔两,犹言鬼怪。示现,谓表情、神色。

[10]径夷:道路平坦。无少陂(pō坡):没一点斜坡。陂,斜坡。

[11]西壁:此从二十四卷抄本,原作“四壁”。

[12]胆乃稍壮:底本无“胆”字,从青柯亭本补。

[13]古窑:古代陶瓷器皿。

[14]项:此从二十四卷抄本,原作“顶”。指锡壶颈部。

[15]即又旁瞩:此从二十四卷抄本,“又”原作“有”。

[16]锐履:谓尖足女鞋。

[17]梅花刻底,指纳有梅花的鞋底。粗线刺纳使其图案鲜明,叫做刻。

[18]髑髅(dúlóu独娄):死人的头骨。

[19]瓠犀:瓠籽。喻洁白细密的牙齿。《诗·卫风·硕人》:“齿如瓠犀,螓首峨眉。”

[20]焰纁黄:谓灯光暗淡。纁黄,黄中透红之色。

[21]言之缕缕;谓叙述详尽。

[22]章令:章丘知县。

[23]丸泥:泥团。

[24]养母峪:未详其地。大约在淄川或博山县境。

[25]钟乳:又名石钟乳。石灰岩顶部下垂的檐冰状物。系由溶岩水分挥发后凝成,以其状如钟乳,故名。林林:繁密;纷纭众多貌。柳宗元《贞符》:“惟人之初,总总而生,林林而群。”

[26]钟离:钟离权。传说复姓钟离,名权,号云房,为道教八仙之一。

全真道奉为“正阳祖师”。《金蓬正宗记》列为“北五祖”之一,并说他是洞灵真人王玄甫的徒弟。《宣和画谱》谓与吕洞宾同时。

[27]尸解:道教称修道成功者假托为尸以解化登仙,曰尸解。此处作为“死”的婉称。

安期岛

长山刘中堂鸿训[1],同武并某使朝鲜[2].闻安期岛神仙所居[3],欲命舟往游。国中臣僚金谓不可[4],令待小张。盖安期不与世通,惟有弟子小张,岁辄一两至。欲至岛者,须先自白。如以为可,则一帆可至;否则飓风覆舟。

逾一二日,国王召见。入朝,见一人佩剑,冠棕笠,坐殿上;年三十许,仪容修洁。问之,即小张也。刘因自述向往之意,小张许之。但言:“副使不可行。”又出,遍视从人,惟二人可以从游。遂命舟导刘俱往。

水程不知远近,但觉习习如驾云雾,移时已抵其境。时方严寒,既至,则气候温煦,山花遍岩谷。导入洞府,见三叟跌坐[5].东西者见客入,漠若罔知;惟中坐者起迎客,相为礼。既坐,呼茶。有憧将盘去。洞外石壁上有铁锥,锐没石中[6];僮拔锥,水即溢射,以盏承之;满,复塞之。既而托至,其色淡碧。试之,其凉震齿。刘畏寒不饮。臾顾僮颐示之[7].僮取盏去,呷其残者[8];仍于故处拔锥,溢取而返,则芳烈蒸腾,如初出于鼎。窃异之。

问以休咎,笑曰:“世外人岁月不知,何解人事?”问以却老术[9],曰:“此非富贵人所能为者。”刘兴辞[10],小张仍送之归。既至朝鲜,备述其异。

国王叹曰:“惜未饮其冷者。此先天之玉液[11],一盏可延百龄。”

刘将归,王赠一物,纸帛重裹,嘱近海勿开视。既离海,急取拆视,去尽数百重,始见一镜;审之,则鲛宫龙族,历历在目。方凝注间,忽见潮头高于楼阁,汹汹已近[12].大骇,极驰;潮从之。疾若风雨。大惧,以镜投之,潮乃顿落。

据《聊斋志异》铸雪斋抄本

“注释”

[1]长山刘中堂鸿训:刘鸿训,字默承,号青岳,明代山东长山县人。万历四十年举人,四十一年进士,由庶吉士授编修。于泰昌元年(1620)冬奉使颁诏朝鲜,会辽阳失陷,间关自海道达登州覆命。天启末,以忤魏忠贤,斥为民。崇祯间,尝以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,进文渊阁大学士,主政府。

崇帧七年,卒于代州戍所。《明史》有传。

[2]武弁:武官。即下文“副使”。

[3]安期岛:传说中仙人安期生所居的海岛。安期生,战国后期方士,据说为琅邪人,卖药于东海边,曾见秦始皇。后流传为道家仙人名。汉武帝时,方士李少君建言遣使入海,求蓬莱仙人安期生之属。见《史记·封禅书》、《乐毅传》,及《列仙传》、《高士传》等。

[4]金(qiān千):皆。

[5]跌坐:即“结跏跌坐”,俗谓盘腿打坐。

[6]锐没石中:锥尖插在石孔中。

[7]颐示:用下巴动作示意。示,底本作视,此从二十四卷抄本。

[8]呷(xiā瞎):吸饮。

[9]却老术:即俗言“返老还童”的方术。

[10]兴辞:起身告辞。

[11]玉液:相传为仙人饮料,服之可益寿长生。又叫玉浆。

[12]汹汹:波浪翻滚的样子。

沅俗

李季霖摄篆沅江[1],初莅任,见猫犬盈堂,讶之。僚属曰:“此乡中百姓,瞻仰风采也[2].”少间,人畜已半;移时,都复为人,纷纷并去。一日,出谒客[3],肩舆在途。忽一舆夫急呼曰:“小人吃害矣[4]!”即倩役代荷,伏地乞假。怒诃之,役不听,疾奔而去。遣人尾之。役奔入市,觅得一叟,便求按视。叟相之曰:“是汝吃害矣。”乃以手揣其肤肉[5],自上而下力推之;推至少股,见皮内坟起[6],以利刃破之,取出石子一枚,曰:“愈矣。”

乃奔而返。后闻其俗有身卧室中,手即飞出,入人房闼[7],窃取财物。设被主觉[8],絷不令去,则此人一臂不用矣[9].

据《聊斋志异》铸雪斋抄本

“注释”

[1]李季霖:李鸿霔,字季霖,号厚馀。其先长山人,曾祖徒新城。顺治十一年举人,康熙三年进士。历内阁中书舍人,刑部浙江司员外郎,以丁父忧去宫。康熙二十五年起复,旋任湖南沅江县知县。沅江旧俗,官廨所需皆取给里民,鸿霔尽革之。又躬行坰野以劝农,设义学训课其民。因其为政清而和,近境苗部咸戒其党不为边隅患。未几,卒于官。僚友交赙助之,乃得归葬。传见康熙《新城县志》七《人物志·宦绩》。

[2]瞻仰风采:瞻望风度、容色。是“见面”、“认识”的敬辞。

[3]谒客:拜访客人。

[4]吃害:遭受伤害。

[5]揣:用手触摸、探测。肤肉:皮肉。

[6]坟(fèn奋)起:隆起,鼓起。

[7]房闼:卧房,寝室。闼,房门。

[8]设被主觉:此从二十四卷抄本,“觉”,原作“觅”。

[9]不用:不听使用;不受支配。

云萝公主

安大业,卢龙人[1].生而能言,母饮以犬血,始止。既长,韶秀,顾影无俦[2];慧而能读。世家争婚之。母梦曰:“儿当尚主[3].”信之。至十五六,迄无验,亦渐自悔。一日,安独坐,忽闻异香。俄一美婢奔入,曰:“公主至。”即以长毡贴地,自门外直至榻前。方骇疑间,一女郎扶婢肩入;服色容光,映照四堵。婢即以绣垫设榻上,扶女郎坐。安仓皇不知所为,鞠躬便问:“何处神仙,劳降玉趾?”女郎微笑,以袍袖掩口。婢曰:“此圣后府中云萝公主也。圣后属意郎君,欲以公主下嫁[4],故使自来相宅[5].”

安惊喜,不知置词;女亦俛首:相对寂然。安故好棋,揪枰尝置坐侧[6].一婢以红巾拂尘,移诸案上,曰:“主日耽此,不知与粉侯孰胜[7]?”安移坐近案,主笑从之。甫三十余着[8],婢竞乱之,曰:“驸马负矣[9]!”敛子入盒,曰:“驸马当是俗间高手,主仅能让六子。”乃以六黑子实局中[10],主亦从之。主坐次,辄使婢伏座下,以背受足:左足踏地,则更一婢右伏。

又两小鬟夹侍之:每值安凝思时,辄曲一肘伏肩上。局阑未结[11],小鬟笑云:“驸马负一子。”进曰:“主惰,宜且退。”女乃倾身与婢耳语。婢出,少顷而还,以千金置榻上,告生曰:“适主言宅湫隘[12],烦以此少致修饰,落成相会也。”一婢曰:“此月犯天刑[13],不宜建造;月后吉。”女起;生遮止,闭门。婢出一物,状类皮排[14],就地鼓之;云气突出,俄顷四合,冥不见物,索之已杳。母知之,疑以为妖。而生神驰梦想,不能复舍。急于落成,无暇禁忌;刻日敦迫[15],廊舍一新。

先是,有滦州生袁大用[16],侨寓邻坊[17],投刺于门;生素寡交,托他出,又窥其亡而报之[18].后月余,门外适相值,二十许少年也,宫绢单衣[19],丝带乌履,意甚都雅。略与顷谈,颇甚温谨。悦之,揖而入。请与对弈,互有赢亏。已而设酒留连,谈笑大欢。明日,邀生至其寓所,珍肴杂进,相待殷渥。有小僮十二三许,拍板清歌,又跳掷作剧[20].生大醉,不能行,便令负之。生以其纤弱,恐不胜。袁强之。僮绰有馀力,荷送而归。

生奇之。次日,犒以金,再辞乃受。由此交情款密,三数日辄一过从[21].袁为人简默[22],而慷慨好施。市有负债鬻女者,解囊代赎,无吝色。生以此益重之。过数日,诣生作别,赠象著、楠珠等十余事[23],白金五百,用助兴作。生反金受物,报以束帛[24].后月余,乐亭有仕宦而归者[25],橐资充牣[26].盗夜入,执主人,烧铁钳灼,劫掠一空。家人识袁,行牒追捕[27].邻院屠氏,与生家积不相能[28],因其土木大兴,阴怀疑忌。适有小仆窃象箸,卖诸其家,知袁所赠,因报大尹[29].尹以兵绕舍,值生主仆他出,执母而去。母衰迈受惊,仅存气息,二三日不复饮食。尹释之。生闻母耗,急奔而归,则母病已笃,越宿遂卒。收殓甫毕,为捕役执去。尹见其少年温文,窃疑诬枉,故恐喝之。生实述其交往之由。尹问:“何以暴富?”

生曰:“母有藏镪,因欲亲迎,故治昏室耳[30].”尹信之,具牒解郡。邻人知其无事,以重金赂监者,使杀诸途。路经深山,被曳近削壁,将推堕之。

计逼情危[31],时方急难,忽一虎自丛莽中出,啮二役皆死,啣生去。至一处,重楼叠阁,虎入,置之。见云萝扶婢出,凄然慰吊[32]:“妾欲留君,但母丧未卜窀穸[33].可怀牒去,到郡自投,保无恙也。”因取生胸前带,连结十余扣,嘱云:“见官时,拈此结而解之,可以弭祸。”生如其教,诣郡自投。太守喜其诚信,又稽牒知其冤,销名令归。至中途,遇袁,下骑执

手,备言情况。袁愤然作色,默不一语。生曰:“以君风采,何自污也?”

袁曰:“某所杀皆不义之人,所取皆非义之财。不然,即遗于路者,不拾也。

君教我固自佳,然如君家邻,岂可留在人间耶!“言己,超乘而去[34].生归,殡母已,杜门谢客[35].忽一日,盗入邻家,父子十余口,尽行杀戮,止留一婢。席卷资物,与僮分携之。临去,执灯谓婢:”汝认之,杀人者我也。与人无涉。“并不启关,飞檐越壁而去。明日,告官。疑生知情,又捉生去。邑宰词色甚厉。生上堂握带,且辨且解。宰不能诘,又释之。

既归,益自韬晦[36],读书不出,一跛妪执炊而已。服既阕[37],日扫阶庭,以待好音。一日,异香满院。登阁视之,内外陈设焕然矣。悄揭画帘,则公主凝妆坐[38],急拜之。女挽手曰:“君不信数,遂使土木为灾[39],又以苫块之戚[40],迟我三年琴瑟:是急之而反以得缓,天下事大抵然也。”生将出资治具。女曰:“勿复须。”婢探椟[41],有肴羹热如新出于鼎[42],酒亦芳冽[43]酌移时,日已投暮,足下所踏婢,渐都亡去。女四肢娇惰,足股屈伸,似无所着。生狎抱之。女曰:“君暂释手。今有两道,请君择之。”

生揽项问故,曰:“着为棋酒之交,可得三十年聚首;若作床第之欢,可六年谐合耳。君焉取?”生曰:“六年后再商之。”女乃默然,遂相燕好。女曰:“妾固知君不免俗道,此亦数也。”因使生蓄婢媪,别居南院,炊爨纺织,以作生计。北院中并无烟火,惟棋枰、酒具而已。户常阖,生推之则自开,他人不得入也。然南院人作事勤情,女辄知之,每使生往谴责,无不具服。女无繁言[44],无响笑[45],与有所谈,但俯首微哂[46].每骈肩坐,喜斜倚人。生举而加诸膝,轻如抱婴。生曰:“卿轻若此,可作掌上舞[47].”

曰:“此何难!但婢子之为,所不屑耳。飞燕原九姊侍儿,屡以轻佻获罪,怒谪尘间,又不守女子之贞[48];今已幽之[49].”阁上以锦薦布满[50],冬未尝寒,夏未尝热。女严冬皆着轻縠[51];生为制鲜衣[52],强使着之。

逾时解去,曰:“尘浊之物,几于压骨成劳[53]!”一日,抱诸膝上,忽觉沉倍曩昔,异之。笑指腹曰:“此中有俗种矣。”过数日,颦黛不食,曰:“近病恶阻[54],颇思烟火之味[55].”生乃为具甘旨。从此饮食遂不异于常人。一日曰:“妾质单弱,不任生产。婢子樊英颇健,可使代之。”乃脱衷服衣英[56],闭诸室。少顷,闻儿啼。启扉视之,男也。喜曰:“此儿福相,大器也[57]!”因名大器。绷纳生怀,俾付乳媪,养诸南院。女自免身[58],腰细如初,不食烟火矣。忽辞生,欲暂归宁。问返期,答以“三日”。

鼓皮排如前状,遂不见。至期不来;积年余,音信全渺,亦已绝望。生键户下帏[59],遂领乡荐。终不肯娶;每独宿北院,沐其馀芳。一夜,辗转在榻,忽见灯火射窗,门亦自闢,群婢拥公主入。生喜,起问爽约之罪。女曰:“妾未愆期[60],天上二日半耳。”生得意自诩,告以秋捷[61],意主必喜。女愀然曰:“乌用是傥来者为[62]!无足荣辱,止折人寿数耳。三日不见,入俗幛又深一层矣[63].”生由是不复进取。过数月,又欲归宁。主殊凄恋。

女曰:“此去定早还,无烦穿望[64].且人生合离,皆有定数,搏节之则长,恣纵之则短也。”既去,月余即返。从此一年半岁辄一行,往往数月始还,生习为常,亦不之怪。又生一子。女举之曰:“豺狼也!”立命弃之。生不忍而止,名曰可弃。甫周岁,急为卜婚。诸媒接踵,问其甲子[65],皆谓不合。曰:“吾欲为狼子治一深圈,竟不可得,当令倾败六七年,亦数也。”

嘱生曰:“记取四年后,侯氏生女,左胁有小赘疣,乃此儿妇。当婚之,勿较其门地也[66].”即令书而志之。后又归宁,竟不复返。

生每以所嘱告亲友。果有侯氏女,生有疣赘。侯贱而行恶,众咸不齿,生竟媒定焉。大器十七岁及第,娶云氏,夫妻皆孝友。父钟爱之。可弃渐长,不喜读,辄偷与无赖博赌,恒盗物偿戏债[67].父怒,挞之,卒不改。相戒提防,不使有所得。遂夜出,小为穿箭[68].为主所觉,缚送邑宰。宰审其姓氏,以名刺送之归。父兄共絷之,楚掠惨棘[69],几于绝气。兄代哀免,始释之。父忿恚得疾,食锐减。乃为二子立析产书,楼阁沃田,尽归大器。

可弃怨怒,夜持刀入窒,将杀兄,误中嫂。先是,主有遗耎,绝轻耍,云拾作寝衣。可弃斫之,火星四射,大惧奔出。父知,病益剧,数月寻卒。可弃闻父死,始归。兄善视之,而可弃益肆。年余,所分田产略尽,赴郡讼兄。

官审知其人,斥逐之。兄弟之好遂绝。又逾年,可弃二十有三,侯女十五矣。

兄忆母言,欲急为完婚。召至家,除佳宅与居;迎妇入门,以父遗良田,悉登籍交之[70],曰:“数顷薄产,为着蒙死守之[71],今悉相付。吾弟无行,寸草与之,皆弃也。此后成败,在于新妇:能令改行,无忧冻馁;不然,兄亦不能填无底壑也[72].”侯虽小家女,然固慧丽,可弃雅畏爱之,所言无敢违。每出,限以县刻;过期,则诟厉不与饮食。可弃以此少敛。年余,生一子。妇曰:“我以后无求于人矣。膏腴数顷,母子何患不温饱?无夫焉,亦可也。”会可弃盗粟出赌,妇知之,弯弓于门以拒之[73].大惧,避去。

窥妇人,逡巡亦入。妇操刀起。可弃反奔,妇逐斫之,断幅伤臀,血沾袜履。

忿极,往诉兄,兄不礼焉,冤惭而去。过宿复至,跪嫂哀泣,乞求先容于妇,妇决绝不纳。可弃怒,将往杀妇,兄不语。可弃忿起,操戈直出,嫂愕然,欲止之。兄目禁之。俟其去,乃曰:“彼固作此态,实不敢归也。”使人觇之,已入家门。兄始色动,将奔赴之,而可弃已坌息入[74].盖可弃人家,妇方弄儿,望见之,掷儿床上,觅得厨刀;可弃惧,曳戈反走,妇逐出门外始返。兄已得其情,故诘之,可弃不言,惟向隅泣,目尽肿。兄怜之,亲率之去,妇乃内之。俟兄出,罚使长跪,要以重誓[75],而后以瓦盆赐之食。

自此改行为善。妇持筹握算,日致丰盈,可弃仰成而已[76].后年七旬,子孙满前,妇犹时持白须,使膝行焉。

异史氏曰:“悍妻妒妇,遭之者如疽附于骨[77],死而后已,岂不毒哉!

然砒、附,天下之至毒也[78],苟得其用,瞑眩大瘳[79],非参、苓所能及矣[80].而非仙人洞见脏腑[81],又乌敢以毒药贻子孙哉!“

章丘李孝廉善迁[82],少倜傥不泥[83],丝竹词曲之属皆精之。两兄皆登甲榜[84],而孝廉益佻脱。娶夫人谢,稍稍禁制之。遂亡去,三年不返,遍觅不得。后得之临清勾栏中[85].家人入,见其南向坐,少姬十数左右侍,盖皆学音艺而拜门墙者也。临行,积衣累筒,悉诸妓所贻。既归,夫人闭置一室,投书满案。以长绳絷榻足,引其端自櫺内出,贯以巨铃,系诸厨下。

凡有所需,则蹑绳;绳动铃响,则应之。夫人躬设典肆[86],垂帘纳物而估其直[87];左持筹,右握管[88];老仆供奔走而已:由此居积致富。每耻不及诸姒贵[89].钢闭三年,而孝廉捷。喜曰:“三卵两成[90],吾以汝为毈矣[91],今亦尔耶?”

又,耿进士崧生,亦章丘人。夫人每以绩火佐读[92]:绩者不辍,读者不敢息也。或朋旧相诣,辄窃听之:论文则瀹茗作黍;若恣谐谑,则恶声逐客矣。每试得平等[93],不敢入室门;超等,始笑逆之。设帐得金[94],悉内献,丝毫不敢隐匿。故东主馈遗,恒面较锱铢。人或非笑之,而不知其销算良难也。后为妇翁延教内弟。是年游泮,翁谢仪十金。耿受榼返金。夫人

知之曰:“彼虽周亲[95],然舌耕谓何也[96]?”追之返而受之。耿不敢争,而心终歉焉,思暗偿之。于是每岁馆金,皆短其数以报夫人。积二年余,得如干数。忽梦一人告之曰:“明日登高,金数即满。”次日,试一临眺,果拾遗金,恰符缺数,遂偿岳。后成进士,夫人犹呵谴之。耿曰:“今一行作吏[97],何得复尔?”夫人曰:“谚云:”水长则船亦高。‘即为宰相,宁便大耶?“

据《聊斋志异》手稿本,缺文据铸雪斋抄本补“注释”

[1]卢龙:县名,今河北省卢龙县。

[2]无俦:无人能比。俦,匹、侣。

[3]尚主:娶公主为妻。《史记·李斯列传》:“诸男皆尚秦公主。”《集解》引韦昭曰:“尚,奉也,不敢言娶。”

[4]下嫁:谓以贵嫁贱。《尚书·尧典》:“釐降二女于妫汭,嫔于虞。”

《疏》:“言舜为匹,帝女下嫁,以贵适贱。”

[5]相(xiàng象)宅:察看宅地。《尚书·召诰》:“成王在丰,欲宅洛邑,使召公先相宅。”《注》:“相所局而卜之。”

[6]楸枰:棋盘。因多用楸木制成,故名。

[7]粉侯:对帝王之婿的美称。三国时,魏国何晏面如傅粉,娶魏公主,得赐爵列侯。后世因称皇帝的女婿为“粉侯”。

[8]着(zhāo招):下围棋放棋子一枚叫一“着”。

[9]驸马:汉武帝时置驸马都尉,掌管皇帝出行时所设的副车。魏晋以后帝婿例如驸马都尉称号,因称帝婿为“驸马”。

[10]实局中:放在棋盘上。局,棋盘。

[11]局阑未结:棋终未结算胜负。局,这里指一盘棋。

[12]湫(qiū秋)隘:低湿狭小。

[13]犯天刑:此为星相家择日的迷信术语。意谓主凶兆。天刑,犹言天罚。

[14]皮排:可以鼓动吹火的皮囊,古称“橐籥”。

[15]刻日敦迫:规定日期,极力督促。敦,促。迫,逼。

[16]滦州:州名,治所在今河北省滦县。

[17]邻坊:犹言邻街。坊,城市街市里巷。

[18]又窥其亡而报之:又伺他外出而去回访他;仍是有意不相会面。亡,出外,不在家。

[19]宫绢:丝绢,宫中所用之绢;名贵之物。

[20]跳掷:跳跃。掷,腾跃。

[21]过从:往来。

[22]简默:沉默寡言。

[23]象箸:象牙筷子。楠珠:伽南香木制作的成串念珠,为念佛记数用具。事:件,样。

[24]束帛:帛五匹为一束。

[25]乐亭:县名,今河北省乐亭县。

[26]充牣(rèn刃):满盈,充实。

[27]行牒:官府发出公文。

[28]积不相能:素不相容;一向不和睦。积,久。

[29]大尹:对县令的敬称。古时县令也称县尹。

[30]昏:同“婚”。

[31]计逼情危:诡计即将施行,情势极为危急。

[32]慰吊:慰问。吊,慰问不幸者。

[33]未卜窀穸(zhūnxī谆西):未择墓地;指没有安葬。窀穸,墓穴。

[34]超乘(shèng圣):跳跃上车。此指飞身上马。

[35]杜门:此从铸雪斋抄本,稿本作“柴门”。

[36]韬晦:隐匿声迹,不自炫露。韬;掩蔽。

[37]服既阕(què确):服丧期满以后。阕,尽。

[38]凝妆:盛妆。

[39]土木:指兴建宅舍。

[40]苫(shān山)块之戚:指丧亲之悲。苫块,“寝苫枕块”的略语,见《墨子·节葬》。苫,草荐。块,土块。古时居父母之丧,以草荐为席,以土块为枕。

[41]椟(dú独):木櫃,木匣。

[42]鼎:古代炊器。

[43]芳冽:芳香清醇。

[44]繁言:多话。

[45]响笑:出声的笑。

[46]哂(shěn审):微笑。

[47]掌上舞:谓体态轻盈,能舞于掌上。《赵飞燕外传》谓,赵飞燕“家有彭祖分脉之书,善行气术,而纤便轻细,舞之翩然,人谓之飞燕。”

[48]不守女子之贞:《赵飞燕外传》,赵飞燕与宫奴赤凤私通。因而说她不守女子之贞。

[49]幽:囚禁。

[50]:疑是“”字之讹。,同“表”。锦,指锦面帷幕。

[51]縠(hú胡):丝织的皱纱。

[52]鲜花:新衣。

[53]劳:痨。

[54]恶(è厄)阻:肌肠胃不佳,不思饮食。此指怀孕厌食。

[55]烟火之味:指人间饮食。道家以屏除谷食作为修养成仙之道,称尘世的熟食为“烟火”。

[56]衷服:贴身内衣。

[57]大器:宝器,喻大才。

[58]免身:分娩。免,通“娩”。

[59]键户下帏:指闭门苦读。键户,闩门。下帏,放下室内悬挂的帷幕。

[60]愆(qiān千)期:过期。

[61]秋捷:考中举人。乡试于秋季举行,称“秋闱”。

[62]傥(tǎng躺)来者:无意得来的东西,指功名富贵。《庄子·缮性》:“轩冕在身,非性命也,物之傥来,寄者也。”

[63]俗幛:佛教名词,指妨碍修道的世俗贪欲。幛,同“障”。

[64]穿望:急切地想望。穿,犹言望眼欲穿。

[65]甲子:指生辰八字。星命术士以人出生的年、月、日、时为四柱,

配合干支,合为八字,用以推算命运好坏。

[66]门地:犹言“门第”。

[67]戏债:赌债。戏,博戏,指赌博。

[68]穿窬:穿壁踰墙,指偷窃行为。窬,通“踰”,翻越。

[69]惨棘:严刻峻急,指楚掠严酷。棘,通“急”。

[70]登籍:造册登记。

[71]若:你。蒙死:冒死。

[72]无底壑:《列子·汤问》谓勃海之东有“归壑”,大壑无底。此犹俗称“无底洞”,言欲壑难填。

[73]弯弓:拉弓。

[74]坌(bèn笨)息:气息喷溢。气急败坏的样子。

[75]要(yāo邀)以重誓:逼着对方发个重誓。要,要挟。

[76]仰成:仰首等待成功,比喻坐享其成。

[77]疽:一种毒疮。

[78]砒、附:砒霜和附子,都是毒药。

[79]瞑(mián眠)眩大瘳(chōu抽):《尚书·说命》:“若药弗瞑眩,厥疾弗瘳。”意谓药性发作而使人愤闷昏乱,才可以彻底治愈疾病。瞑眩,饮烈性药而引起的头晕目眩。瘳,病愈。

[80]参、苓:人参、茯苓,均为滋补温和之药。

[81]洞见腑脏:喻看透本质。

[82]章丘:县名,今山东省章丘县。

[83]倜傥:据铸雪斋抄本;稿本作“通傥”。不泥,不羁。泥,拘泥。

[84]登甲榜:指会试中式。科举时代,会试之榜称为甲榜。

[85]临清:州名,治所在今山东临清县。

[86]躬设典肆:亲自开设当铺。

[87]纳物:指收受典当的物品。

[88]左持筹,右握管:意谓左手打算盘,右手持笔记账。筹,筹码,代指算盘。管,毛笔。

[89]姒(sì四):嫂;弟之妻称兄之妻为姒妇。

[90]三卵两成,指李氏兄弟三人只有两人登甲榜。

[91]毈(duàn段):《淮南子·原道训》:“鸟卵不毈。”高诱注:“卵不成鸟曰毈。”此借喻善迁科举无成。

[92]绩火,绩麻的灯火。

[93]平等:明清时岁试或科试按成绩分为六等,给予赏罚。平等,谓处于不赏不罚这一等级。

[94]设帐:设帐授徒。此指为塾师。

[95]周亲:最亲近的人。语出《论语·尧曰》:“虽有周亲,不如仁人。”

此据青柯亭刻本,底本作“固亲”。

[96]舌耕:旧时指教书谋生。王嘉《拾遗记·后汉》谓贾逵门徒甚多,“赠献者积粟盈仓。或云:逵非力耕所得,诵经口倦,世所谓舌耕也。”

[97]一行作吏:一经为官。嵇康《与山巨源绝文书》:“游山泽,观鱼鸟,心甚乐之,一行作吏,此事便废。”

鸟语

中州境有道士[1],募食乡村。食已,闻鹂鸣[2];因告主人使慎火。问故,答曰:“鸟云:‘大火难救,可怕!’”众笑之,竟不备。明日,果火,延烧数家,始惊其神。好事者追及之,称为仙。道士曰:“我不过知鸟语耳,何仙也!”适有皂花雀鸣树上[3],众问何语。曰:“雀言:‘初六养之,初六养之;十四、十六殇之[4].’想此家双生矣[5].今日为初十,不出五六日,当俱死也。”询之,果生二子;无何,并死,其日悉符。

邑令闻其奇,招之,延为客。时群鸭过,因问之。对曰:“明公内室[6],必相争也。鸭云:‘罢罢!偏向他[7]!偏向他!’”令大服,盖妻妾反唇[8],令适被喧聒而出也。因留居署中,优礼之。时辨鸟言,多奇中[9].而道士朴野,肆言辄无所忌[10].令最贪,一切供用诸物,皆折为钱以入之。一日,方坐,群鸭复来,令又诘之。答曰:“今日所言,不与前同,乃为明公会计耳[11].”问:“何计?”曰:“彼云:‘蜡烛一百八,银朱一千八[12].’”

令惭,疑其相讥。道士求去,今不许。逾数日,宴客,忽闻杜宇[13].客问之,答曰:“鸟云:‘丢官而去。’”众愕然失色。令大怒,立逐而出。未几,今果以墨败[14].呜呼!此仙人儆戒之,借乎危厉熏心者[15],不之悟也,齐俗呼蝉曰“稍迁”,其绿色者曰“都了”。邑有父子,俱青、社生[16],将赴岁试[17],忽有蝉集襟上。父喜曰:“稍迁[18],吉兆也。”一僮视之,曰:“何物稍迁,都了而已[19].”父子不悦。已而果皆被黜。

据《聊斋志异》手稿本

“注释”

[1]中州:古豫州处九州中间。后世河南省为占豫州之地,故相沿称为中州。

[2]鹂:黄鹂。一种善鸣的小鸟。

[3]皂花雀:麻雀之一类,翎羽呈暗褐色,较常见者颜色为深。

[4]“初六养之”三句:据下文,初六是小儿生日,因二子孪生,故重言“初六养之”;十四日、十六日则分别为二子殇日。

[5]双生:孪生。一产双胎。

[6]明公:对位尊者的敬称。明,贤明。

[7]偏向:偏袒。偏护一方。

[8]反唇,争吵。

[9]奇中(zhòng众):预言与实况贴合得出人意外。

[10]肆言,任情直言。

[11]会计;计算。合计。

[12]银朱:矿物名,为正赤色粉末。可入药,亦可作颜料,供官府朱批用。

[13]杜宇:杜鹃鸟的别名。

[14]以墨败:因贪赃而丢官。墨,贪污受贿:不廉洁。《左传.昭公十四年》:“贪以败官为墨。”注:“墨,不洁之称。贪欲而败其官守,谓之污墨。”

[15]危厉熏心:《易·艮》九三:“艮其限,列其夤,厉熏心。……象

曰:艮其限,危熏心也。“本谓履凶险之事,使人忧苦。危、厉同义,谓凶险。熏心,谓忧苦如受熏灼。此句谓县令醉心于贪欲,遂不顾蹈危履险。

[16]青、社生:指被黜降为青衣的生员及被罚“发社”的生员。明清儒学生员的襴衫法定用玉色布帛。又岁、科两试(主要是岁试)行六等黜陟法,其考在五等者,附生降青衣,青衣发社;考在六等者,廩膳生十年以上及入学未及六年者,皆发社。发社,谓罚在社学肄业。

[17]岁试:见卷一《叶生》注。青衣及发社生员,经岁试考列一、二、三等者,可补库膳生、增生或恢复附生资格。下文“稍迁”即指此。

[18]稍迁:意谓“稍见(或逐步)升迁”。因与蝉名谐音,故其父喜为古兆。

[19]都了:意谓“全部了结”、“一切落空”。因与绿婵之名谐音,其兆不吉,故父子闻言不悦。

天宫

郭生,京都人[1].年二十余,仪容修美。一日,薄暮,有老妪贻尊酒。

怪其无因。妪笑曰:“无须问。但饮之,自有佳境。”遂径去。揭尊微嗅,冽香肆射[2],遂饮之。忽大醉,冥然罔觉。及醒,则与一人并枕卧。抚之,肤腻如脂,麝兰喷溢,盖女子也。问之,不答。遂与交。交已,以手扪壁,壁皆石,阴阴有土气[3],酷类坟冢。大惊,疑为鬼迷,因问女子:“卿何神也?”女曰:“我非神,乃仙耳。此是洞府[4].与有夙缘,勿相讶,但耐居之[5].再入一重门,有漏光处,可以溲便。”既而女起,闭户而去。久之,腹馁:遂有女僮来,饷以面饼、鸭臛[6],使扪啖之。黑漆不知昏晓。无何,女子来寝,始知夜矣。郭曰:“昼无天日,夜无灯火,食炙不知口处;常常如此,则姮娥何殊于罗刹[7],天堂何别于地狱哉!”女笑曰:“为尔俗中人,多言喜泄[8],故不欲以形色相见。且暗中摸索,妍媸亦当有别,何必灯烛!”

居数日,幽闷异常,屡请暂归。女曰:“来夕与君一游天宫,便即为别。”

次日,忽有小鬟笼灯入,曰:“娘子伺郎久矣。”从之出。星斗光中,但见楼阁无数。经几曲画廊,始至一处,堂上垂珠帘,烧巨烛如昼。入,则美人华妆南向坐,年约二十许;锦袍炫目;头上明珠,翘颤四垂;地下皆设短烛,裙底皆照:诚天人也。郭迷乱失次[9],不觉屈膝。女令婢扶曳入坐。俄顷,八珍罗列[10].女行酒曰:“饮此以送君行。”郭鞠躬曰:“向觌面不识仙人,实所惶悔;如容自赎,愿收为没齿不二之臣[11].”女顾婢微笑,便命移席卧室。室中流苏绣帐[12],衾褥香软。使郭就榻坐。饮次,女屡言:“君离家久,暂归亦无所妨。”更尽一筹[13],郭不言别。女唤婢笼烛送之。郭不言,伪醉眠榻上,抁之不动[14].女使诸婢扶裸之。一婢排私处曰:“个男子容貌温雅,此物何不文也!”举置床上,大笑而去。女亦寝,郭乃转侧。

女问:“醉乎?”曰:“小生何醉!甫见仙人,神志颠倒耳。”女曰:“此是天宫。未明,宜早去。如嫌洞中怏闷,不如早别。”郭曰:“令有人夜得名花,闻香扪干,而苦无灯烛,此情何以能堪?”女笑,允给灯火。漏下四点,呼婢笼烛,抱衣而送之。入洞,见丹垩精工[15],寝处褥革棕毡尺许厚[16].郭解屡拥衾,婢徘徊不去。郭凝视之,风致娟好,戏曰:“谓我不文者,卿耶?”婢笑,以足蹴枕曰:“子宜僵矣[17]!勿复多言。”视履端嵌珠如巨菽[18].捉而曳之,婢仆于怀,遂相狎,而呻楚不胜。郭问:“年几何矣?”答云:“十七。”问:“处子亦知情乎[19]?”曰:“妾非处子,然荒疎已三年矣。”郭研诘仙人姓氏,及其清贯、尊行[20].婢曰:“勿问!

即非天上,亦异人间。若必知其确耗,恐觅死无地矣。“郭遂不敢复问。次夕,女果以烛来,相就寝食,以此为常。一夜,女人曰:”期以永好;不意人情乖沮[21],今将粪除天宫,不能复相容矣。请以后酒为别。“郭泣下,请得脂泽为爱[22].女不许,赠以黄金一斤、珠百颗。

三盏既尽,忽已昏醉。既醒,觉四体如缚,纠缠甚密,股不得伸,首不得出。极力转侧,晕堕床下。出手摸之,则锦被囊裹,细绳束焉。起坐凝思,略见床櫺[23],始知为己斋中。时离家已三月,家人谓其已死。郭初不敢明言,惧被仙谴,然心疑怪之。窃间一告知交[24],莫有测其故者。被置床头,香盈一室;拆视,则湖绵杂香屑为之[25],因珍藏焉。后某达官闻而诘之,笑曰:“此贾后之故智也[26].仙人乌得如此?虽然,此事亦宜慎秘[27],泄之,族矣[28]!”有巫尝出入贵家,言其楼阁形状,绝似严东楼家[29].

郭闻之,大惧,携家亡去。未几,严伏诛,始归。异史氏曰:“高阁迷离,香盈绣帐;雏奴蹀躞,履缀明珠[30]:非权奸之淫纵,豪势之骄奢,乌有此哉?顾淫筹一掷,金屋变而长门;唾壶未干,情田鞠为茂草[31].空床伤意,暗烛销魂。含颦玉台之前,凝眸宝幄之内[32].遂使糟丘台上,路入天宫;温柔乡中,人疑仙子[33].伧楚之帷薄固不足羞,而广田自荒者,亦足戒已[34]!”

据《聊斋志异》手稿本

“注释”

[1]京都:此指明朝京城北京。

[2]冽香:清醇的香气。欧阳修《醉翁亭记》:“酿泉为滴,泉香而酒冽。”

[3]阴阴:潮冷。

[4]洞府:神仙居处。暗示系地下宫室。

[5]耐居之:耐心住在这里。

[6]鸭臛:鸭汤。臛,肉羹。

[7]“则姮娥”句:谓昏暗中妍媸不辨。姮娥,即嫦娥,此作天仙、丽人代称。罗刹,恶魔名,此指丑妇。

[8]多言喜泄:多咀多舌,爱泄露隐密。

[9]迷乱失次:神智迷乱,举止失措。失次,行为颠倒。

[10]八珍:古代八种珍奇食品,见《周礼·天宫·膳夫》“珍用八物”

注。后来泛指丰美菜肴。

[11]没齿不二:终身不怀异心。没齿,老掉牙齿。

[12]流苏:用彩色丝线编织的繐子。此指绣帐垂饰。

[13]更尽一筹:一更已尽。筹,更筹,古代夜间报更的竹签。

[14]抁(dǎn胆):推掇。通“枕”。《列子·黄帝》:“既而狎侮欺诒,、、挨、抌,亡所不为。”注:“抌,方言击背也。”

[15]丹圣精工:用红土白粉涂饰得十分精致。

[16]褥革棕毡:毛皮褥子和棕榈软垫。

[17]僵:犹俗言“挺尸”。睡眠的谑称。

[18]巨菽:大颗豆粒。

[19]处子:即处女。未婚少女。

[20]清贯、尊行:此问女子乡籍及排行。清、尊,敬词。贯,籍贯;行,排行。

[21]人情乖沮:人事与初愿相违。人情,犹言人事。乖沮,背离、违碍。

沮,通“阻”。

[22]脂泽:妇女所用脂粉、香膏之类化妆品。

[23]略见床櫺:隐约望见卧榻和窗櫺。

[24]窃间,瞅机会。

[25]湖绵:湖州(今江苏吴兴)向产优质丝绵,称湖绵。香屑,香料细末。

[26]贾后之故智:贾后的旧花招。贾后,指晋惠帝后贾南风,性荒淫放恣。尝私洛南盗尉部某小吏,使人纳之簏箱中,车载入宫,诈云天上:供以好衣美食,与共寝处数夕,复赠以众物,放出。后小吏被疑盗窃,拘审对簿,事始暴露。见《晋书·后妃传》。

[27]慎秘,小心保密。

[28]族:灭族。

[29]严东楼:严世蕃,别号东楼,江西分宜人。明嘉靖间权奸严嵩之子。

官至工部左侍郎。世蕃性阴狠,凭借父势,招权纳贿无厌。复豪奢淫纵,其治第京师,连三四坊,日与宾客纵倡乐,至居母丧亦然。嘉靖四十一年,以御史邹应龙劾,谪戍雷州,未至而返。旋被南京御史林润劾以大逆,于嘉靖四十四年被诛。参《明史·奸臣传》附本传。

[30]“高阁”四句:姬妾居住的画阁林立使人目迷,处处绣帐香气盈溢;年青的丫环服役奔走,鞋上缀着耀眼的珍珠。迷离,模糊、隐约;形容高阁众多难辨。雏奴,幼婢。蹀躞,趋走给役的样子。

[31]“顾淫筹一掷”四句:谓权奸纵欲,不过图欢乐于一时,众多姬妾,难免转眼陷入被遗弃的境地。淫筹,据说严世蕃以白续汗巾为秽巾,每与妇人合,即弃其一,终岁计之,谓之淫筹。见《情史》。金屋变而长门,谓由受宠变为失宠。金屋,喻极华丽之屋。长门,汉宫名。汉武帝为太子时,帝姑长公主欲以其女阿娇配帝。帝曰:“若得阿娇作妇,当作金屋贮之。”是为陈皇后。后因无子及为巫蛊咒诅,罢居长门宫。见班固《汉武故事》。唾壶,据《情史》云,严世蕃以美婢口承痰唾,谓之香唾壶。情田鞠为茂草,即前婢子所谓“荒疏”。《诗·小雅·小弁》:“踧踧周道,鞠为茂草。”

此借为隐喻。

[32]“空床”四句:写姬妾遭冷落后失意伤怀的种种心绪情态。空床伤意,暗烛销魂,谓孤灯长夜,空床独守,今人伤心欲绝。凝眸宝幄,含颦玉台,谓晓愁理妆,夜难成寐。玉台,谓玉镜台,即玉饰妆台;宝幄,精美的床帐。

[33]“遂使”四句:承上文,谓因姬妾难耐孤寂,遂使权奸干纵酒荒淫之馀,为姬妾引人入府开方便之门;而郭生之流陶醉于美色迷人之境不知底里,竞误把这些姬妾当作天宫仙女。天宫,喻豪华府第。糟丘,谓纵酒荒淫。

温柔乡,喻美色迷人之境。注并见前。

[34]“伦楚”三句,谓卑污如严世蕃之类,其家中男女淫乱固不足增其羞;而一般盛蓄姬妾而任其闲旷者,则应视此为戒。伧楚:魏晋南北朝时吴人对楚人的鄙称,意谓楚人荒陋鄙贱。严家江西分宜,于古为楚地,故借以鄙称之。帷薄,“帷薄不修”之省,详卷四《念秧》注。广田自荒;广置田亩,任其荒芜;喻盛蓄姬妾,而让她们独守空房。

乔女

平原乔生,有女黑丑:壑一鼻[1],跛一足。年二十五六,无问名者[2].邑有穆生,四十余,妻死,贫不能续,因聘焉[3].三年,生一子。未几,穆生卒,家益索[4];大困,则乞怜其母。母颇不耐之。女亦愤不复返,惟以纺织自给。有孟生丧耦,遗一子乌头,裁周岁,以乳哺乏人,急于求配;然媒数言,辄不当意。忽见女,大悦之,阴使人风示女。女辞焉,曰:“饥冻若此,从官人得温饱,夫宁不愿?然残丑不如人,所可自信者,德耳;又事二夫,官人何取焉!”孟益贤之,向慕尤殷,使媒者函金加币而说其母[5].母悦,自诣女所,固要之[6];女志终不夺。母惭,愿以少女字孟;家人皆喜,而孟殊不愿。居无何,孟暴疾卒,女往临哭尽哀。孟故无戚党[7],死后,村中无赖悉凭陵之,家具携取一空,方谋瓜分其田产。家人亦各草窃以去[8],惟一妪抱儿哭帷中。女问得故,大不平。闻林生与孟善,乃踵门而告曰:“夫妇,朋友,人之大伦也[9].妾以奇丑,为世不齿,独孟生能知我;前虽固拒之,然固已心许之矣。今身死子幼,自当有以报知己。然存孤易[10],御侮难;若无兄弟父母,遂坐视其子死家灭而不一救,则五伦中可以无朋友矣。

妾无所多须子君[11],但以片纸告邑宰;抚孤,则妾不敢辞。“林曰:”诺。“

女别而归。林将如其所教;无赖辈怒,成欲以白刃相仇。林大惧,闭户不敢复行。女听之数日,寂无音;及问之,则孟氏田产已尽矣。女忿甚,锐身自诣官。官诘女属孟何人,女曰:“公宰一邑,所凭者理耳。如其言妄,即至戚无所逃罪;如非妄,即道路之人可听也。”官怒其言戆[12],诃逐而出。

女冤愤无以自伸,哭诉于撍绅之门。某先生闻而义之,代剖于宰。宰按之,果真,穷治诸无赖,尽反所取。

或议留女居孟第,抚其孤;女不肯。扁其户,使媪抱乌头,从与俱归,另舍之。凡乌头日用所需,辄同妪启户出粟,为之营办;己锱铢无所沾染,抱子食贫[13],一如曩日。积数年,乌头渐长,为延师教读;已子则使学操作。妪劝使并读,女曰:“乌头之费,其所自有;我耗人之财以教己子,此心何以自明?”又数年,为乌头积粟数百石,乃聘于名族,治其第宅,析今归。乌头位要同居[14],女乃从之;然纺绩如故。乌头夫妇夺其具,女曰:“我母子坐食,心何安矣。”遂早暮为之纪理,使其子巡行阡陌[15],若为佣然。乌头夫妻有小过,辄斥谴不少贷[16];稍不梭[17],则怫然欲去[18].夫妻跪道悔词,始止。未几,乌头入泮,又辞欲归。乌头不可,捐聘币[19],为穆子完婚。女乃析子今归。乌头留之不得,阴使人于近村为市恒产百亩而后遣之。

后女疾求归。乌头不听。病益笃,嘱曰:“必以我归葬[20]!”乌头诺。

既卒,阴以金啗穆子,俾合葬于孟。及期,棺重,三十人不能举。穆子忽仆,七窍血出[21].自言曰:“不肖儿[22],何得遂卖汝母!”乌头惧,拜祝之,始愈。乃复停数日,修治穆墓已,始合厝之[23].异史氏曰:“知己之感,许之以身[24],此烈男子之所为也。彼女子何知,而奇伟如是?若遇九方皋,直牡视之矣[25].”

据《聊斋志异》手稿本

“注释”

[1]壑一鼻:鼻翼的一侧有缺损。

[2]问名:议婚;俗言提亲。旧时婚制有六礼,第一纳采;第二问名:男方具书派人到女家,问女之名,女家具告女之出生年月及母之姓氏。见《仪礼·士昏礼》。后因作议婚代你。

[3]聘:娶为妻子。

[4]索:萧索!衰败。

[5]函金加币:封送银两增帛,作为采礼。币谓缯帛,纳采所用礼品。函,谓用拜盒装盛。说(shùi税):劝说。

[6]固要(yǎo腰)之:一再迫使女儿改嫁。要,强迫。

[7]戚党:亲族戚属。

[8]草窃:乱窃;谓乘机窃掠。《尚书·微子》:“殷罔不小大,好草窃奸究。”

[9]大伦:伦常之大端。

[10]存孤,保全、抚育孤儿。

[11]须:期待。

[12]戆(zhuàng撞):刚直而愚。《史记·汲黯列传》,“甚矣,汲黯之戆也。”

[13]食贫:居贫。贫穷自守。《诗·卫风·氓》:“自我徂尔,三岁食贫。”

[14]要:苦求。

[15]巡行阡陌:谓督理稼穑之事。

[16]斥谴:斥责,责罚。贷,宽客。

[17]不悛(quan圈):不悔改,不停止。《左传·隐公六年》:“长恶不悛,从自及也。”

[18]怫(fú扶)然:生气的样子。《庄子·天地》:“谓己诀人,则佛然作色。”

[19]捐聘市:代纳聘札。捐,捐助,出资助人。

[20]归葬:谓送还穆姓坟茔安葬。

[21]七窍:人体眼、耳、口、鼻共七处孔穴,称七窍。《庄子·应帝王》:“人皆有七窍,以视听食息。”

[22]不肖儿:不孝之子。不肖,谓不类其父。

[23]合厝(cuò措):合葬。夫妻同葬一个墓穴。

[24]“知己之感”二句:感戴知己,以身相许。即“士为知己者死”(豫让语,见《战国策·赵策》一)之意,故下言“此烈男子所为”。

[25]“若遇”二句,谓若使乔女得遇慧识明鉴、不拘皮相之士,简直要把她当义烈男子看待。九方皋:春秋时善相马的人,能识骏马于札牡骊黄之外,伯乐称赞他“所现在天机,得其精而忘其粗,存其内而忘其外”。见《列子·说符》。后常以九方皋喻善识贤才之士。牡,雄马,喻男子。

东海有蛤[1],饥时浮岸边,两壳开张;中有小蟹出,赤线系之,离壳数尺,猎食既饱[2],乃归,壳始合。或潜断其线[3],两物皆死。亦物理之奇也[4].

据《聊斋志异》手稿本

“注释”

[1]蛤(gé革):蛤蜊。即海蚌。

[2]猎食:捕捉食物。

[3]潜:暗暗地,偷偷地。

[4]物理之奇:超出常理的奇特现象。物理,事物的常理。

刘夫人

廉生者,彰德人[1].少笃学[2];然早孤,家綦贫。一日他出,暮归央途。入一村,‘有温来谓曰:“廉公子何之?夜得毋深乎?”生方皇惧,更不暇问其谁何,便求假榻[3].温引去,入一大第。有双鬟笼灯,导一妇人出,年四十余,举止大家[4].媪迎曰:“廉公子至。”生趋拜。妇喜曰:“公子秀发[5],何但作富家翁乎[6]!”即设筵,妇侧坐,劝釂甚殷,而自己举杯未尝饮,举箸亦未尝食。生惶惑,屡审阀阅。笑曰:“再尽三爵告君知。”

生如命已。妇曰:“亡夫刘氏,客江右[7],遭变遽殒。未亡人独居荒僻[8],日就零落。虽有两孙,非鸱鸮,即驽骀耳[9].公子虽异姓,亦三生骨肉也[10];且至性纯笃,故遂腼然相见。无他烦,薄藏数金,欲情公子持泛江湖,分其赢馀[11],亦胜案头萤枯死也[12].”生辞以少年书痴,恐负重托。妇曰:“读书之计,先于谋生[13].公子聪明,何之不可?”遣婢运资出,交兑八百余两。生皇恐固辞。妇曰:“妾亦知公子未惯懋迁[14],但试为之,当无不利。”生虑重金非一人可任,谋合商侣[15].妇曰:“勿须。但觅一朴悫谙练之仆[16],为公子服役足矣。”遂轮纤指一卜之,曰:“伍姓者吉。”

命仆马囊金送生出,曰:“腊尽涤盏,候洗宝装矣[17].”又顾仆曰:“此马调良[18],可以乘御,即赠公子,勿须将回。”生归,夜才四鼓,仆系马自去。明日,多方觅役,果得伍姓,因厚价招之。伍老子行旅[19],又为人戆拙不苟[20],资财悉倚付之。往涉荆襄,岁抄始得归[21],计利三倍。“

生以得伍力多,于常格外,另有馈赏,谋同飞洒[22],不令主知。甫抵家,妇已遣人将迎,遂与俱去。见堂上华筵已设;妇出,备极慰劳。生纳资讫,即呈簿籍;妇置不顾。少顷即席,歌舞鞺鞳[23],伍亦赐筵外舍,尽醉方妇。

因虫无家室,留守新岁。次日,又求稽盘[24].妇笑曰:“后无须尔,妾会计久矣。”乃出册示生,登志甚悉,并给仆者,亦载其上。生愕然曰:“夫人真神人也!”过数日,馆谷丰盛[25],待若子侄。

一日,堂上设席,一东面,一南面;堂下一筵西向。谓生曰:“明日财星临照[26],宜可远行。今为主价粗设祖帐[27],以壮行色。”少间,伍亦呼至,赐坐堂下。一时鼓钲鸣聒。女优进呈曲目,生命唱“陶朱”[83].妇笑曰:“此先兆也,当得西施作内助矣[29].”宴罢,仍以全金付生[30],曰:“此行不可以岁月计,非获巨万勿归也。妾与公子,所凭者在福命,所信者在腹心。勿劳计算,远方之盈继[31],妾自知之。”生唯唯而退。往客淮上[32],进身为鹾贾[33],逾年,利又数倍。然生嗜读,操筹不忘书卷,所与游皆文士;所获既盈,隐思止足[34],渐谢任于伍[35].桃源薛生与最善[36];适过访之,薛一门俱适别业,昏暮无所复之,阍人延生人,扫榻作炊。细诘主人起居[37],盖是时方讹传朝廷欲选良家女,犒边庭,民间骚动[38].闻有少年无妇者,不通媒的,竟以女送诸其家,至有一夕而得两妇者。

薛亦新昏于大姓,犹恐舆马喧动,为大令所闻[39],故暂迁于乡。初更向尽,方将拂榻就寝,忽闻数人排阖入[40].阍人不知何语,但闻一人云:“官人既不在家,秉烛者何人?”阍人答:“是廉公子,远客也。”俄而问者已入。

袍帽光洁,略一举手[41],即诘邦族[42].生告之。喜曰:“吾同乡也。岳家谁氏?”答云:“无之。”益喜,趋出,急招一少年同人,敬与为礼。卒然曰:“实告公子:某慕姓。今夕此来,将送舍妹于薛官人,至此方知无益。

进退维谷之际[43],适逢公子,宁非数乎!“生以未悉其人,故踌躇不敢应

[44].慕竟不听其致词,急呼送女者。少间,二媪扶女郎人,坐生榻上。睨之,年十五六,佳妙无双。生喜,始整巾向慕展谢;又嘱阍人行沽,略尽款洽[45].慕言:“先世彰德人;母族亦世家,今陵夷矣。闻外祖遗有两孙,不知家况何似[46].”生问:“伊谁?”曰:“外祖刘,字晖若,闻在郡北三十里[47].”生曰:“仆郡城东南人,去北里颇远;年又最少,无多交知。

郡中此姓最繁,止知郡北有刘荆卿,亦文学士,未审是否,然贫矣。“慕曰:”某祖墓尚在彰郡,每欲扶两棕归葬故里,以资斧未办,姑犹迟迟[48].今妹子从去,归计益决矣。“生闻之,锐然自任。二慕俱喜。酒数行,辞去。

生却仆移灯,琴瑟之爱,不可胜言。次日,薛已知之,趋入城,除别院馆生。

生诣淮,交盘已[49],留伍居肆[50];装资返桃源,同二慕启岳父母骸骨,两家细小,载与俱归。入门安置已,囊金诣主。前仆已候于途。从去,妇逆见,色喜曰:“陶朱公载得西子来矣!前日为客,今日吾甥婿也[51].”置酒迎尘[52],借益亲爱。生服其先知,因问:“夫人与岳母远近[53]?”妇云:“勿问,久自知之。”乃堆金案上,瓜分为五;自取其二,曰:“吾无用处,聊贻长孙。”生以过多,辞不受。凄然曰:“吾家零落,宅中乔木,被人伐作薪;孙子去此颇远,门户萧条,烦公子一营办之。”生诺,而金止受其半。妇强内之。送生出,挥涕而返。生疑怪间,回视第宅,则为墟墓。

始悟妇即妻之外祖母也。既归,赎墓田一顷,封植伟丽[54].刘有二孙,长即荆卿;次玉卿,饮博无赖,皆贫。兄弟诣生申谢,生悉厚赠之。由此往来最稔[55].生颇道其经商之由,玉卿窃意家中多金,夜合博徒数辈,发墓搜之,剖棺露胔[56],竟无少获,失望而散。生知墓被发,以告荆卿。荆卿诣生同验之,入圹,见案上累累,前所分金具在。荆卿欲与生共取之。生曰:“夫人原留此以待兄也。”荆卿乃囊运而归,告诸邑宰,访缉甚严[57].后一人卖坟中玉簪,获之,穷讯其党,始知玉卿为首。宰将治以极刑;荆卿代哀,仅得赊死。墓内外两家并力营缮[58],较前益坚美。由此廉、刘皆富,惟玉卿如故。生及荆卿常河润之[59],而终不足供其博赌。一夜,盗入生家,执索金资。生所藏金,皆以千五百为箇[60],发示之。盗取其二,止有鬼马在厩[61],用以运之而去。使生送诸野,乃释之。村众望盗火未远,噪逐之;贼惊遁。共至共处,则金委路侧,马已倒为灰烬。始知马亦鬼也。是夜止失金铡一枚而已。先是,盗执生妻,悦其美,将就淫之,一盗带面具,力呵止之,声似玉卿。盗释生妻,但脱腕铡而去。生以是疑玉卿,然心窃德之。后盗以钏质赌[62],为捕役所获,诘其党,果有玉卿。宰怒,备极五毒[63].兄与生谋,欲以重贿脱之,谋未成而玉卿已死。生犹时恤其妻子,生后登贤书[64],数世皆素封焉。呜呼!“贪”字之点画形象,甚近乎“贫”。如玉卿者,可以鉴矣:

据《聊斋志异》手稿本

“注释”

[1]彰德:明清府名,治所在今河南省安阳市。

[2]笃学:勤学。

[3]假榻:借宿。

[4]举止大家:举止风度像大家妇女。

[5]秀发:颖异。指人的才具器字不凡。

[6]富家翁:富翁,财主。

[7]江右:长江下游西部地区;又称江西。

[8]未亡人,旧时寡妇自称。

[9]非鸱鸮即驽胎:意谓两孙非凶顽即无能,都不堪委任。鸱鸮,即猫头鹰,古人视为恶禽,喻奸邪凶恶之人。驽和骀皆劣马,喻庸才。

[10]三生骨肉,隔代骨肉至亲。暗指廉生将成为刘夫人甥婿。

[11]赢馀:本作“赢馀”,从青本改。

[12]案头萤枯死:谓勤奋好学,而清贫至死。案头萤,书案照读之萤!

喻清贫好学之士。杜甫《题郑十八著作丈(虔)故居》诗:“穷巷悄然车马绝,案头干死读书萤。”

[13]“读书之计”二句:谓若志在读书,亦须先事谋生。

[14]懋迁:贸易。语出《尚书·益稷》。

[15]谋合商侣:打算同其他商人合伙经营。

[16]朴悫(què却)谙练:朴厚谨慎,熟悉商务。朴,朴实,厚道悫,诚实,谨慎。诺练,熟悉。

[17]“腊尽”二句,谓于年底预备酒筵,等候廉生归来,为之洗尘。涤盏,洗杯款客。洗装,犹言洗尘,指宴请远至之人。

[18]调(tiào条)良:驯顺易驭。

[19]老于行旅:谓久惯于出门经商。老,谓经时久,历事多,行旅,来往的旅客;此谓经商往来。

[20]戆拙不苟:耿直固执,凡事不肯马虎。

[21]岁杪:年终。[22]飞洒:指将破格馈赏伍姓之款,杂摊于其他支出项下报账。

[23]歌舞鞺鞳(tāngtà汤榻):歌舞齐作,鼓乐轰呜。鞝鞳,钟鼓声。

[24]稽盘:查验账目,清点财物。

[25]馆谷:语出《左传·僖公二十八年》。本谓居其馆,食其谷,此揩主人对客人居住饮食的招待供应。

[26]财星临照,财神垦位临照,是商贾宜利之兆。财星,又名财宝星,是财神的星位。道教奉赵玄坛为财神,据说他能驱役雷电,禳除灾瘟,买卖求财,使之宜利。见《三教搜神大全》。

[27]主价(jiè介):犹言店主和伙计,指廉生和伍某。价,本指宾主间的传话人,此指联系内外的店伙。祖帐,为远行者祖祭所设的帐幕,即借揩饯行筵席。祖,路神;古代为远客饯行要祭祀路神,祈祐平安。

[28]陶朱:指敷演陶朱公致富故事的戏文。陶朱公,即春秋时越国大夫范蠡。据《史记·货殖列传》,范蠡助勾践灭吴后,以为越王不可共安乐,遂弃官去。后至陶(地名,在今山东定陶县),易名朱公,以经商致富,十九年中三致千金。明传奇如梁辰鱼《浣纱记》、汪道昆《五湖游》等,皆敷演范蠡故事,此或即指这类戏文中的有关折子戏。

[29]西施作内助:西施,注已见前。据《吴越春秋》;越灭吴后,西施复归范蠡,与之同泛五湖而去。内助,妻子。

[30]全金:全部资金,包括上次经商带回的所有本金和利润。

[31]盈绌:犹言盈亏,指盈利或亏本。

[32]淮上:淮河沿岸。当时淮河为盐运水道,以扬州为盐运集散中心。

[33]鹾贾:盐商。

[34]止足:谓知足而止。《老子》:“知足不辱,知止不殆,可以长久。”

[35]谢任:卸任;把责任转付他人。

[36]桃源:县名,属湖南,以境内有桃花源,故称。

[37]起居:举止。近况。

[38]“盖是时”至“得两妇者”数句:背景未详,疑为明末天启、崇帧间事。又据《蒲松龄集·述刘氏行实》谓:“顺治乙未(十二年,一六五五年)间,讹传朝廷将选良家子充掖庭,人情汹动”云云一段文字,所述为作者本人与其妻刘孺人完婚经历,行文与此处颇相类,但所言“充掖庭”而非“犒边庭”,未知是否与廉生所遭出于同一背景,待考。

[39]大令:对知县的敬称。

[40]排阖:推门。阖,门扇。《尔雅·释宫》:“阖谓之靡。”

[41]举手:拱手。相见之礼。

[42]邦族:谓籍贯姓氏。

[43]进退维谷:进退无路,进退两难。《诗·大雅·桑柔》:“人亦有言,进退维谷。”传:“谷,穷也。”

[44]踌躇:此从二十四卷抄本,底本作“筹躇”。

[45]略尽款洽:略表殷勤相侍之意。款洽,殷勤。

[46]何似:如何。

[47]郡北:指彰德府城之北。

[48]迟迟:迁延。

[49]交盘:移交盘点。

[50]居肆:留守、主持店务。

[51]甥婿:外孙女婿。

[52]迎尘:迎接客人,为之洗尘。

[53]远近:谓族属亲疏。

[54]封植伟丽:谓经培土植树,墓田十分壮观。封植,犹言“封树”。

古代士以上的葬礼,聚土为坟叫封,植树为记叫树,见《周礼·春宫·宗伯·冢人》。

[55]稔:熟惯。

[56]露胔(zì自):露出腐尸。胔,腐肉。《礼记·月令》:“孟春之月……

掩骼埋胔.“注:”骨枯曰骼,肉腐曰胔.“

[57]访缉:访查捉拿。

[58]营缮:营造修缮。

[59]河润:犹言“济助”。《庄子·列御寇》:“河润九里,泽及三族。”

后因以“河润”比喻施惠于人。

[60]以千五百为箇(gè个):谓以一千两或五百两白银铸为一锭。箇,量词,此指一锭。

[61]鬼马:指刘夫人先前赠廉生之马。

[62]质赌:典押为赌本。

[63]五毒:五种酷刑,指械、镣、棍、拶、夹棍之类五种刑罚。或谓四肢及身备受楚毒。

[64]登贤书:指乡试中式。贤书,举贤书;此指乡试榜录。周制:乡大夫等以时献贤能之书(举荐贤能者之名籍)于王,王受之,登于天府。见《周礼·地官·乡大夫》。后因称乡试中式为登贤书。

陵县狐

陵县李太史家[1],每见瓶鼎古玩之物,移列案边,势危将堕。疑厮仆所为,辄怒谴之。仆辈称冤,而亦不知其由,乃严扃斋扉[2],天明复然。心知其异,暗觇之[3].一夜,光明满室,讶为盗。两仆近窥,则一狐卧犊上,光自两眸出,晶莹四射。恐其遁,急入捉之。狐啮腕肉欲脱,仆持益坚,因共缚之。举视,则四足皆无骨,随手摇摇若带垂焉。太史念其通灵[4],不忍杀;覆以柳器[5],狐不能出,戴器而走。乃数其罪而放之,怪遂绝。

据《聊斋志异》手稿本

“注释”

[1]陵县李太史:未详。

[2]严扃斋靡:牢锁书房门户。扉,门扇。

[3]觇(chān掺):窥视。

[4]通灵:智能通神。具有灵性。

[5]柳器:用杞柳枝条编制的客器。